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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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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最后一家店里走出来——这家店里那么黑暗,以致他什么也没看清楚,也许什么也没听清楚——他发觉自己已经到了码头的尽头;那条很长的防波堤从这里开始,它和码头几乎是垂直的,堤上有一簇平行线仿佛以信号台为集中点一直伸展出去。两块横的平面被太阳照耀着,间隔着两块阴暗的垂直平面。 市镇的尽头也在这里。马弟雅思当然没有卖掉一只手表,即使再到码头背后那三四条胡同里走一遭,情况也不会两样。他勉强聊以自慰地想道,这种货色其实只适宜于农村;在镇上,即使镇很小,也需要另一种质量的手表。防波堤的堤道上没有一个人影。他正要向堤道走去,突然看见防波堤的围墙上面有一个门洞子,表明这里是码头的尽头,然后围墙继续向右边伸延到一垛半坍的古墙那里去,这垛古墙显然是旧时王城的遗迹。 过了这垛墙,马上或者几乎马上就展现出一片起伏不大的石头海岸——这海岸是大片的灰色石子,坡度不大,逐步落到水边,一点也看不见沙滩,即使在落潮时也看不见。 马弟雅思走下那几步通到平坦岩石那边去的花岗岩石级。他从左边望过去,可以看见防波堤的外堤,堤身笔直,被太阳照耀着,堤上的围墙和下面的堤身连成一片,看不出接缝的痕迹;在防波堤上只有这片平面是这样的。只要石级相当好走,他继续向着海的方向走去;可是他不久就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不敢跳过岩石上的一个裂口,这裂口其实并不大,只不过他脚上穿着厚皮鞋,身上穿着短袄,手里还拿着那个贵重的小箱子,使他觉得行走不便,所以不敢跳过去。 于是他在岩石上坐下来,面对着太阳,把小箱子靠着身边放好,使它不至于滑下去。尽管这儿的风比较大,他仍然把短袄的腰带松开,解掉所有的纽子,把左右衣襟分开拉向后边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到上衣的左边暗袋里摸了摸他的皮夹子。水面猛烈地反射着阳光,逼使他把大半边眼皮都闭起来。他想起了轮船上的那个小姑娘。她睁大着眼睛,昂起头——两只手收拢到背后。她的神气仿佛被绑在铁柱子上。他又把手伸进上衣的暗袋里,拿出皮夹子,检查一下昨天他从当地一份日报《西方灯塔》上面剪下来的那段新闻是否还在那里。其实这份剪报没有什么理由会丢失。马弟雅思把皮夹子又放进原来的衣袋里。 一个小浪头冲向斜坡脚下的那几块岩石,打湿了一块石头的、刚才还是干燥的部分。潮涨了。一只海鸥,第二只海鸥,然后第三只海鸥,一只跟着一只,顶着风慢慢地滑翔——动也不动。他又看见了钉在防波堤堤壁上的那两只铁环,登陆斜桥凹角里的水有节奏地一涨一落,使两只铁环时而淹没,时而显露。最后一只海鸥突然离开它的飞行路线,像块石头似的跌下来,冲破水面,然后消失了。一个小小的浪头撞到岩石上,发出了一下拍击声。他又站在狭窄的穿堂里,对着半开的房门,房间的地上铺着黑白瓷砖。 那个举动战战兢兢的年轻姑娘坐在那张凌乱的床的边沿上,她的赤裸的脚搁在羊皮毯子上。床头小桌上的灯亮着。马弟雅思把手伸进上衣的暗袋里,把皮夹子拿出来。他从皮夹子里拿出那张剪报,把皮夹子放好,然后再一次从头到尾把那段新闻仔细读了一遍。 其实新闻的内容不多。文章的长度并不比一段次要的新闻长。其中一大半篇幅描写的仅仅是发现尸体时的一些毫无用处的情况;而整个结尾则用来评论警察局准备从哪些方面着手侦查,剩下来描写尸体本身的篇幅便只有寥寥几行了,根本就没有提及被害人受到的是何种暴行。关于这一类事件,使用“可怕”、“卑鄙”、“可恨” 等形容词来阐明案情,是不足以说明问题的。对于女孩的悲惨遭遇含含糊糊地说几句哀悼的话,也等于白说。用来叙述死亡经过的那些隐隐约约的话,其实是报纸上这一栏里传统使用的陈言套语,充其量只能提供一些梗概。读者很清楚地感到编辑们每遇到类似的事件都使用同样的词句,绝不设法对一个特定的案件提供一些真实情况,简直叫人怀疑他们自己对案情也是一无所知。他们一定是从两三个基本细节,如年龄或头发的颜色等开始,把整个案情从头到尾捏造一遍。 一个小浪头从下往上冲击岩石,离开马弟雅思只有几公尺远。他的眼睛开始觉得疼痛。他挪开眼睛,回过来向岸边望去,沿着海岸有一条“海关路”向南伸延,那里阳光同样猛烈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他索性把眼睛全闭起来。另一边,在防波堤的围墙后面,那排正面平直的房屋沿着码头一直伸延到那个三角形广场和那个围着铁栏杆的纪念碑。这一边是一连串的店面橱窗:五金店,肉店,“希望”咖啡店。他刚才就是在这所咖啡店的柜台上喝了一杯价值三克朗零七的苦艾酒的。 他在二楼狭窄的穿堂里,站在半开着的房门前面,房间里铺着黑白瓷砖。那姑娘坐在凌乱的床边,她的赤裸的脚踏着毯子上的羊毛。她旁边红色的床单凌乱得一直拖到地上。 那是夜晚。只有床头小桌上面的那盏小灯亮着。好一会儿,整个场面是静寂而没有动作的。然后又听见了那一句话:“你睡了吗?”说话的声音严肃而深沉,有点像唱歌似的,仿佛隐藏着一种威胁。这时候马弟雅思从梳妆桌上那面椭圆形镜子里看见了一个男人站在房间的左边。他站着,眼睛盯着什么东西,可是他和马弟雅思之间隔着镜子,无法确定他的视线到底朝向哪方。始终低垂着眼睛的姑娘站了起来,用畏畏缩缩的步子开始向刚才说话的人走去。她离开了房间的可以望见的部分,过了几秒钟才在椭圆形的镜子里出现。走到她的东家身边时——不到一步的距离——伸手就可以摸到——她停了下来。 那个巨人的手慢慢地挪近来,搁在她的脆弱的颈背上。那只手捏着颈背,按下去,表面上似乎毫不用力,但是却有一种强烈的压力,使得那个脆弱的躯体慢慢地屈下去。那姑娘弯了腿,一只脚后退,又退下另一只,终于主动跪在瓷砖上——那是白色的八角形瓷砖,像盆子那么大小,四条边由直线连接起来,使得中间有四组数目相等的黑色小方块。 那汉子松了手,喃喃地又说了五六个单音节的字,声音同样低沉——可是这一次更含糊,近乎沙哑,无法听清楚他说些什么。姑娘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动作——仿佛命令要越过大片沙滩和无数水潭才能到达她那里似的;她慢慢地挪动地的两条臂膀,简直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她的听话的小手沿着她的大腿抬上来,转向腰后,终于停在背后、腰眼稍稍下面的地方——两个脱关节交叉叠着一一一一w被缚住似的。这时候又听见那声音说:“你很漂亮……”声音里似乎抑制着一种强暴;巨人的手指又搁到跪在他脚下待命的俘虏身上——她显得那么渺小,仿佛变了形似的。 手指尖在她赤裸的后脖子皮肤上面移动,自上而下,指尖儿走遍了她那由于发式关系而暴露无遗的后脖,然后他的手指从耳朵下面滑过去,用同样的方式抚弄她的嘴和脸;她不得不仰起脸来,露出她的黑色大眼睛,眼睛上有玩具娃娃的那种又长又弯的睫毛。 一个更大的浪头冲击岩石,发出了拍打声;喷出来的浪花有几滴被风吹到马弟雅思身边。这位旅行推销员不安地望了望他的小箱子,水点没有落到小箱子上。他看了一下手表,马上跳起来。已经是十一点零五分了,车房主人规定的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了,自行车一定已经准备好。他一个快步爬上了平坦的岩石,从花岗岩小石级上越过防波堤的围墙,匆匆忙忙向广场走去;他沿着高低不平的码头石道走着,重走一遍一小时以前登陆以后所走过的道路。那个卖糖果的女店主在店门口向他打了一下招呼。 他一从那家五金店墙角那儿拐弯走出来,就看见了死者纪念碑后面有一辆亮闪闪的、镀镍的自行车靠在那面广告牌上。车上无数光滑的零件把阳光向四面八方反射出去。走得越近,马弟雅思就越觉得那辆车子十分完善,配备着一切必要的零件,其中有些零件,他甚至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因此他认为是多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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