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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您租的是香烟店的那辆新自行车。”对方的声音说。“我认得它。车座下面并没有小袋。工具都放在后面行李架的一只盒子里。”当然是这样。昨天一开头,旅行推销员就注意到了:那是一只镀镍的长方形金属盒子,是车上的固定零件之一,盒子背面装着车尾灯,而通常车尾灯是装在挡泥板上的。当然是这样。

  马弟雅思重新抬起头来。旷野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看见前面小洼地的草地中间有一截短短的香烟头——可能是于连临走时扔在那里的——或者是他从早上起就一直寻找的——也许既是于连扔下的,也就是他寻找的。他走过去,这才发现只不过是小小的一块圆柱形石头,白色,很光滑,他刚到达的时候已经捡起来过了。

  马弟雅思沿着通向海关的那条小路,紧贴悬岩慢慢地向大灯塔那边走去。想起了刚才于连为了揭露自行车那件事而戏剧性地向后退,他禁不住笑起来:装在后面行李架上的一只金属盒子……他,旅行推销员,从来也没有说过相反的话呀!难道这件小事那么重要,因此,听到于连说是一只小袋,就非得更正不可吗?如果对方没有更有力的证据的话……

  他也可能说,那件灰羊毛衣并不是搁“在岩石上”,而是“在一块岩石的尖端上”——或者说在马力克农舍的门上,只有一株刺玫花快要开花。他也可能说:“那条大路并不是绝对平坦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高低起伏的,这是指从两公里转弯角到那条通向磨坊支路之间的一段路面。”—— “那块广告牌并不是恰好在咖啡店前面,而是靠右边一点,并不妨碍进出。”——“那个小广场并不真是三角形的,它的尖顶已经被市政厅的小花园截平了,变成了梯形。”——“在港口的污泥土的那只搪瓷铁皮漏斗,它的蓝色和铜铁器店的那只,颜色并不完全一样。”——“防波堤不是直线形的,在半中间转了一个一百七十度的角。”

  同样,在通向马力克农舍的十字路口上消耗掉的时间,也不到四十分钟。旅行推销员不会在十一时四十五分或五十分以前到达那里,因为到磨坊那边走一趟要很长时间。此外,在十二时二十分遇见那个老农妇以前,他也花了大约一刻钟去修理自行车的变速器——他是拿放在盒子里的工具来修理的……等等。剩下的时间恰好够到农舍走一趟——一来一回,包括在院子里站在唯一的那株刺玫花旁边等待,以及两次想修好自行车的链条,以消灭那种不正常的响声:一次在那条支路上,另一次是在屋子前面。

  最后,通向海关的小路不再紧贴悬岩的边沿了——至少有一部分道路是如此——它往往离开悬岩边沿三四公尺,有时还要远一些。何况,要准确地决定这个“边沿”的位置也不是件容易事,因为除了有些地段有陡削的岩壁插入海面以外,也有许多地方是几乎低陷到水面的斜坡,上面长满了草,也夹杂着一些双子叶植物;还有一堆堆的峻岩,或多或少地和旷野连在一起;或者是坡度不大的片麻岩平面,末端是一摊碎石或泥土。

  有时海岸的锯齿状突然扩大,那是因为悬岩上有了一个很深的断层,或者是一个按底的小海湾,扩大了海岸的缺口。旅行推销员走了很久——他自己觉得这样——高插入云的灯塔突然耸立在他眼前,凌驾着一大簇密集的附属建筑物,其中既有墙也有塔楼。

  马弟雅思向左转,向村子走去。一个穿渔民服装的人,已经在他前面走了相当时间。他尾随着那人又回到了大路上,到达了村口几座房屋跟前,进了咖啡店。

  里面顾客很多,烟雾弥漫,人声嘈杂。天花板上亮着的电灯发出耀眼的淡蓝色的光。有时从嘈杂的人声中会突然听见某些谈话的片断,可是几乎无法听清楚谈的是什么;这里,那里,从谈白的烟雾中偶然有一个手势,一张人脸,一个笑容,出现几秒钟。

  没有一张桌子是空的。马弟雅思向柜台走去。顾客们挤了一扭,给他让出一个位置来。他走了半天,很累,很想有个地方坐坐。

  那个灰头发的胖女人认出了他。他又不得不解释一番:赶不上轮船,自行车,租了一间房间……等等。幸亏女店主工作太忙,没有听他,也没有向他提出问题。他向她讨阿司匹灵。她没有。他要了一杯苦艾酒。他的头痛现在变成了一种充满他的整个脑袋的软绵绵的嗡嗡声,他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子,站在他身边,向一群灯塔的职员讲故事。这些职员年纪都很轻,他们高声笑着,互相用手时推撞,或者一本正经地打断老头的话,提出一些嘲讽的批评,又引起哄堂大笑。老头的低沉的声音淹没在闹声中,只有几句话,几个字,传到马弟雅思的耳朵里。可是由于老头说得很慢,又不断重复,同时通过听众所提出的嘲讽的批评,他也听懂了那是关于本地的一个古老的传说——不过他在童年时代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传说。据说,每年春天,必须把一个年轻的处女从悬岩上投到海中,去慰劳暴风雨之神,使旅客和渔民在海上得到平安。一个狗头蛇身的庞大妖怪从浪花中涌现,当着献祭者的面把作为牺牲的处女活活吞下去。毫无疑问,这故事是小牧羊女之死引起来的。老头对献祭的仪式谈得很详细,可惜大部分都听不清楚;奇怪的是,他用现在时来叙述:“叫那处女跪下”,“把她的两只手缚到背后 ”,“用市蒙着她的眼睛”,“在晃动的海水里可以看得见那条龙的粘糊糊的身体”……一个渔民技进马弟雅思和那班人中间,以便走近柜台。旅行推销员向另一边挤过去,除了年轻人的喊声以外,他再也听不到什么了。

  “……小路易也根她……他的订婚……也说过一些威吓她的话……”这说话声很响亮,带着教训口吻,是从另一边越过三四个顾客的脑袋传过来的。

  马弟雅思的背后也有另一些人在谈论当天的这件重大新闻。整个咖啡店,整个海岛,都在热烈地谈论这个悲惨事件。那个胖女人倒了一杯红酒给站在旅行推销员右边的那个新来的顾客。她是用左手拿酒瓶的。

  墙上,最高一排酒瓶上面,四只铜钉钉着一块黄牌子:“到钟表店去买手表”。

  马弟雅思喝光了那杯苦艾酒。他忽然觉得夹在两腿之间的小手提箱没有了,他低头一看,小皮箱不见了。他把手伸进短祆的口袋,想把手指上的油污指在那卷小绳子上,同时抬起头来望着旅行推销员。女店主以为他是要找头,就大声告诉他饮料的价钱;可是他准备付账的是那杯苦文酒。于是他转过来对着那个胖女人,或者那个女人,或者那个姑娘,或者那个年轻的待女,然后放下小皮箱,以便拿起那只小箱子,这时那个水手和那个渔民偷偷地挤进,混进,插进马弟雅思和旅行推销员之间……

  马弟雅思用手指了指额头。天已差不多全黑了。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在道路当中——在大路当中——黑芝咖啡店前面。

  “好些了吧?”他身边一个穿皮茄克衫的汉子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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