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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有时候,”医生说,“生完孩子,静脉曲张现象就会自然消失。”

  巴巴拉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后心里有了数,她也会象医生说的那样:曲张的血管会自然消失。

  巴巴拉一开始分娩就马上去了医院。她分娩两天半,终于于1959年7月13日生了个儿子。她生下孩子时已经精疲力竭,神志不清,她大流血,输了两次血。从医学角度上看,她不该出现这种难产现象。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谁也看不出是什么原因。就我们看也没有什么毛病。”她出院那天医生讲。“这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一次,医生拍了拍她的肩膀,离开房间时跟她开了句玩笑:希望明年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再见。巴巴拉强打着精神惨淡地笑了笑。

  巴巴拉觉得全身上下一点几气力没有。出院时得狄克抱着儿子,他们以伊万吉兰的父亲的名字给孩子起名克利斯蒂安。狄克一只手招唤出租车,把巴巴拉扶进车里。格雷摩西公园公寓和他们原先的比几乎大一倍,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房间。可是巴巴拉和孩子一回到家里,她就开始患上了可怕的幽闭恐怖症。她总觉得四周的墙壁把她封闭在里边,似乎要把她碾碎,呼吸不到氧气。她按电铃唤电梯,只要电梯上到八楼稍微慢一些,她就会不耐烦;她极度紧张,自己顺着楼梯往下跑,穿过大厅,跑到大街上,至少大街上没有墙壁。呆在家里她实在受不了,可是又离不开,克利斯蒂安没人照看。

  小克利斯蒂安患有腹痛病,夜里不停地哭叫。他的饭每次都扒得到处都是,整个公寓到处是孩子反奶的污腥味儿。无论巴巴拉怎么冲洗,也除不去。白天,要是天气很好她还可以躲到公园去,一到晚上她就被拴得牢牢的。不管怎么样,狄克一觉睡到天亮。巴巴拉可就不行了。孩子一哭她就听见了。她摇啊晃啊,给孩子唱催眠曲,唱摇篮曲。有一次她竟然对孩子手淫,因为她从书上看到没有文化的维多利亚保姆常常这样做。可是横竖都不行。克利斯蒂安就是个哭,烦死人啦。艾妮特也受了影响,从一个讨人喜欢的娃娃变成了一个整天哭哭啼啼令人讨厌的怪物,巴巴拉只要多照料一会儿克利斯蒂安,她就没命地叫。如果巴巴拉顾不上克利斯蒂安,克利斯蒂安就哭。巴巴拉要是去哄克利斯蒂安,艾妮特就哭开了。艾妮特已经开始蹒跚行走了,她整天坐在地上,抓住巴巴拉的脚脖子不放,缠着她。她要是不理她,她就扯着嗓子叫。

  这一次罗斯夫妇俩来看他们的孙子孙女,净说些客套话。他们尽量把时间均等地花在孙子和孙女身上。尽管这样,巴巴拉还是发现他们和艾妮特在一起玩儿的时间,要比和克利斯蒂安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她还注意了他们临走时没留下一千元钱的支票。她觉得沮丧极了,但又无法跟狄克提这码事儿。

  巴巴拉开始认真地考虑她正在丧失理智。她的幽闭恐怖症越来越严重。好好地睡上一宿觉是什么滋味儿,她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印象了。她体重明显下降,显得十分樵淬,眼睛下边也出现了深深的皱纹。她莫名其妙地就冲着狄克大吵大嚷,对性生活变得兴致索然。有时,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法不想听见克利斯蒂安的哭闹声,可是她反倒觉得床在动,她知道狄克在手淫,她不理睬。她无可奈何。她觉得过意不去,但又无可奈何。

  这个建筑的电源配线实在太陈旧,无法安装空调,房子里的热气和湿气增加了巴巴拉的封闭感。她真希望克利斯蒂安死掉。她几次让他睡在窗户附近的桌子上,然后离开公寓,准备去联合超级市场。她希望他突然从窗户掉到八层楼下摔死。然而,她每次一到街上,一种内疚似乎把她送上了断头台,她又顺着黑乎乎的楼梯一口气跑上八楼,心想可千万别跌倒。她推开房门一把把克利斯蒂安从桌子上抱起来,她紧紧地搂着他,亲吻他,全然不顾孩子身上反奶的味道。克利斯蒂安就哭呀、扑打着手臂,她尽管内疚也无法使他安静下来。

  巴巴拉的医生告诉她不要担心。他跟她讲,患有腹痛的婴儿往往是自然消除腹痛的。这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炎热潮湿的七月和八月总算一天天地熬过去了。狄克忙着为核潜艇设计一种新型水力系统。巴巴拉总有那种恐惧感:她的生活还没有真正开始,就似乎要结束了。

  “也许是住在城市的缘故。”一天晚上狄克说。“也许我们应该想一想搬到市郊去,”

  狄克在起居室,巴巴拉在闷热的厨房里正在涮洗奶瓶子,给奶嘴消毒。书上介绍说,要两个很近的孩子,好处之一是,你可以用同一个奶具喂他们,这样节省。可是书上没介绍,这样一个奶瓶子究竟应该反反复复地涮洗多少次,干燥多少次,消毒多少次。

  “斯蒂尔逊家很喜欢住在维斯特·鲍德。住在郊外你也许不会感到这样憋得慌。”狄克尽量作出姿态。巴巴拉跟狄克讲述过得幽闭恐怖症是什么样。她这才认识到狄克竟然以为,治疗这种病就象挪个窝那么容易。

  “到维斯特·鲍德去住,我们的钱根本不够用。”麦克劳佛林公司每年付给狄克一万四千元的薪水,这是很可观的。但是在维斯特·鲍德那种地方还是远远不够。“那么去长岛?和我一起做事的一个伙计刚刚在纳索县买了一处很好的住处。”“你是说勒维托尼吗?”巴巴拉尽量用狄克喜欢的合情合理的口吻同他说话,可是口气中透着颓丧和消沉。“成为一个住同样房子的同样家庭?”她经常嘲笑那些纽约讽刺画中的男人,夜里回到家时,竟然不知道哪幢房子是他们自己的。她的笑声听起来和一个疯女人一样。

  “不是勒维托尼。”狄克说。他现在起了戒心。她的笑声说明了问题。“更好的地方。到处是绿色,还有树。孩子可以在院子里玩耍。你也不用去公园了。”

  他想尽量把她的生活安排得协调些,可是他刚才却恰恰把唯一能使她的生活协调些的东西夺去了。

  “我喜欢那个公园,”她说,笑劲儿一过,她的声音如同她本人一样,僵死了。

  “在麦克劳佛林公司,人们都喜欢住在郊外。他们认为麦克劳佛林公司家庭就应该有这样的一切优越条件……”

  巴巴拉僵死的声音竟然使狄克解除了戒心。突然,他意识到他听到的声音不对劲儿,戛然止住,走进厨房。孩子的奶瓶子都在地上,摔得粉碎。片片玻璃在日光灯下闪烁着亮光;巴巴拉坐在地上用手指缝筛着破碎的玻璃。狄克进来时她抬起头,两串泪珠缓缓地从眼睛里淌出来。

  “你把这扫一扫,好吗?”她轻声问道。她把额前一簇头发向一旁拢了拢;额头留下一块血印儿。她的手掌划破了。

  “对不起。”她说,“我现在想睡觉,”

  狄克望着自己的妻子艰难地走过起居室,琢磨着这究竟是怎么啦。他从扫帚柜里拿出工具,开始打扫地上的碎破璃。

  十月份的第三个星期,狄克是在蒙托克度过的。麦克劳佛林公司在那儿举行了一次“智囊会”。为了让公司人员加强思维能力,麦克劳佛林公司决定:他们在戈尼酒店脱产学习一个星期。

  “你干嘛不到我这儿来呢?”狄克在电话里说。“星期五晚上来,下个星期我可以休息一周。”这是自从摔奶瓶子事件以来狄克头一次正式和巴巴拉对话。他对她很担心,觉得她不稳定,不想冒任何风险把她推向绝路。他又怕失去她。尽管她不喜欢他们之间的生活,可是他喜欢。他喜欢自己的日常工作,他爱自己的孩子,他爱自己的妻子。

  “孩子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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