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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前一天就开始准备,把家具搬到一边,腾空了大客厅。在大厅的一角,调音师上百次地弹奏同一个音符,又像撒珠子似的弹出一连串音符。厨房里忙着退鸡毛,洗蔬菜,把芥茉调到橄榄油里,作调汁和拌凉菜用。

  舒拉·施莱辛格一清早就来惹人讨厌了。她是安娜·伊万诺夫娜的密友和律师。

  舒拉·施莱辛格是位生得略带男相的女人,面目端正,身材瘦高。她的相貌和皇上有些相似,尤其是斜斜地戴上那顶羔皮帽子的时候。她作客的时候不摘帽子,只把扣在上面的面纱稍稍掀起一点儿。

  每逢调到伤心和心烦的时候,这对朋友的交谈可以使双方都感到轻松。这种轻松感在于她们相互都说越来越恶毒的挖苦话。一场风暴爆发了,但很快就以眼泪与和解而结束。这种周期性的争吵对双方都起镇静作用,就像用水蛙放血一样。

  舒拉·施莱辛格嫁过好几次人,但一离婚便把丈夫忘了,不再理睬他,因此仍保留着单身女人冰冷善变等癫性。

  舒拉·施莱辛格是神智学者,对东正教的一整套仪式,甚至包括心灵传递在内,都非常清楚,所以在她兴致非常高的时候,总会按捺不住地要提醒神职人员该说什么,该唱什么,不断让人听到她那声音沙哑、脱口而出的提示:“请听吧,我主上帝”,“无所不在,无时不在”,“荣耀的天使”,等等。

  舒拉·施莱辛格懂得数学和印度密宗教义,知道莫斯科音乐学院知名教授的住址以及谁跟谁同居之类的事。天啊,没有她木知道的事。正因为如此,日常生活中发生什么重要的事,她总要被请来裁决和调停。

  到了约定的时间,客人们陆续到了。来的人有阿杰莱达·菲力波夫娜、金茨、富夫科夫一家、巴苏尔曼先生和巴苏尔曼太太、韦尔日茨基一家和卡夫卡兹采夫上校。天正在下雪,每次打开前厅正门的时候,扑进来的冷气像是被纷纷扬扬的大小不一的雪花团团裹住似的。男人们从寒冷的街上进来,脚上穿的是宽松的深筒长靴,一个个都装出心不在焉和呆头呆脑的样子,可是那些在严寒中容光焕发的太太们,解开皮大农最上边的两个扣子,蒙上一层白霜的头发后边披着毛茸茸的头巾,反而像是老好巨滑的骗子、奸诈的化身,没人敢惹。“居伊的侄子。”当一位初次被邀请的新的钢琴家来到的时候,大家相互低声转告。

  通过两端开着的侧门,从大厅可以看到餐室里已经摆好一条长桌,像冬天覆盖着白雪的一条路似的。颗粒状花纹瓶里的花揪露酒闪光耀眼。银托架上摆着各种装着奶油、香酵的小巧玲现的五味汁瓶,唤起你的种种想象。一盘盘野味和冷荤拼成的彩色图画,乃至折成三角形的餐巾、排列整齐的刀叉和花篮里散发出杏仁味的蓝紫色的小花,都刺激着人的食欲。为了不拖延品尝这人间美味的渴望的时刻,大家尽快开始精神的筵席。他们在客厅里一排排地就了座。当钢琴家在钢琴前坐下来的时候,又听到人们低声在说:“居伊的侄子。”音乐会开始了。

  大家事先就知道,打头的这首奏鸣曲枯燥而做作。结果不出所料,而且曲子长得不得了。

  关于这支奏鸣曲,休息的时候评论家克林别科夫还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争论了一番。评论家骂这支曲子,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却替它辩护。周围都是吸烟的人,响起一片移动椅子的声音。

  但是大家的目光再次落到隔壁餐桌上那张浆洗得平整光洁的桌布上,于是齐声建议音乐会赶快继续下去。

  钢琴家用眼角扫了一下听众,向合奏者点了点头,示意开始演奏。小提琴手和特什克维奇挥动琴弓,如泣如诉的三重奏开始了。

  尤拉,东尼娜,还有大部分时间都在格罗梅科家寄居的米沙·戈尔东,三个人一起坐在第三排。

  “叶戈罗夫娜向您打手势。”尤拉低声告诉坐在他前面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

  客厅门槛旁边站着头发斑白的格罗梅科家的老女仆阿格拉费娜·叶戈罗夫娜。她用焦急的目光向尤拉这边望着,同时朝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使劲点头,让尤拉明白她有急事找主人。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掉过头来,责怪地看了叶戈罗夫娜一眼,耸了耸肩膀。叶戈罗夫娜并不罢休,于是两个人就在大厅的这一头和那一头像聋哑人那样“交谈”起来。大家都朝他们看去,安娜·伊万诺夫娜狠狠地瞪了丈夫几眼。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站起身来。应当想法处理一下。他红着脸从墙边绕过大厅走到叶戈罗夫娜跟前。

  “您怎么不懂规矩,叶戈罗夫娜!您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好吧,快说,出了什么事?”

  叶戈罗夫娜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从哪个‘黑山’来的时

  “‘黑山’旅馆。”

  “那又怎么样?”

  “要求马上回去,他的一个什么亲戚快要死了。”

  “都快死了。我想象得出来。不行,叶戈罗夫娜。等演奏完了一小段,我就去说,早了可不行。”

  “来送信的茶房等着哪,赶车的也等着哪。我跟您说,人快死了,您明白吗?是位太太。”

  “不行,不行。大不了就是五分钟,有什么了不起的?”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又蹑手蹑脚地沿着墙回到自己的座位,皱起眉头,用手揉鼻梁。

  第一乐章结束后,他走到演奏的人跟前,在大家的掌声中,告诉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外面有人找他,出了一件不幸的事,演奏只好中止。然后,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用手掌向客厅里的人挥了挥,让大家停止鼓掌,大声说道:

  “先生们,三重奏不得不停下来。让我们向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深表同情。他遇到了心烦的事,不得木离开我们。在这种时候,不能让他一个人走。我陪他去可能是必要的,我跟他一同去。尤罗奇卡,亲爱的,出来一下,告诉谢苗把车赶到大门口来,他早就套好车了。先生们,我不和诸位告别。请大家留下来,我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儿。”

  两个男孩子请求跟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一起在寒夜里坐车兜兜风。

  虽然生活已经恢复正常,十二月以后有些地方仍有枪声,新的火灾也时有发生,好像早先的余烬还未烧完似的。

  他们从来还没有像今天夜里坐车走这么远,走这么久。离“黑山”旅店只有一箭之遥,穿过斯摩棱斯克大街、诺温斯克大街和花园路的一半就到了,但酷烈的寒雾把天昏地暗的空间隔成一块一块的,仿佛它在世界各处都不相同。黄火的浓烟、马蹄的喀塔声和滑轨的轧轧声加强了这种印象,让人觉得已经走了不知多久的路,而且驶入了令人惊骇的远方。

  旅店门前停着一匹披着马衣、缠着跨腕骨的马,套在一辆窄小、讲究的雪橇上。驭者座上坐着一个马车夫,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抱住缩进脖子里的脑袋取暖。

  旅店的前厅很暖,在把入口处和存衣室隔开的栏杆后面,守门人在打诚地,鼓风机的噪音、熊熊炉火的呼呼声和沸腾的茶炊的尖叫声催得他昏昏欲睡,但又不时被自己响亮的鼾声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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