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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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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可怜他。人人躲避他。有人说应当对他处以私刑,但得不到支持。 世上再没他可做的事了。第二天清晨,他从军营里消失了,他躲避自己就像躲避得了狂犬病的狗一样。 冬天来临了。天气冷得彻骨。严寒的大雾里出现撕裂的声音和看起来并无联系的影像,它们凝滞,移动,消逝。太阳不是通常看到的太阳,而换成了另外一个,像个红球挂在树林中。像蜜似的摇用色的光线,仿佛在梦中或童话里缓慢地向四外扩散,但扩散到一半的地方便凝滞在空气中,冻结在树枝上。 许多只看不见的穿着毡鞋的脚,沿着所有的方向移动,像一堵墙似的擦着地面,踩在雪上的每一步都发出愤怒的吱吱声。那些戴着围巾帽、穿着短皮袄的形体仿佛在空中飘浮,仿佛沿着星体的天球旋转。 熟人们停下步,聊起天来。他们把像洗过蒸汽浴那样通红的和胡须冻成一团的脸互相靠近。粘成一团的蒸气像云团似的从他们嘴里喷出,同他们仿佛冻僵的不多的话相比,显得大得木成比例。 利韦里在小路上碰见医生。 “啊,是您吗?多少日子没见面了!晚上请您回窑洞,跟我一块过夜。咱们像过去那样聊聊天。我有消息。” “信使回来啦?有瓦雷金诺的消息吗?” “我们家的人和你们家的人在信使的报告里一个字也没提。可我正是从这里得出了令人欣慰的结论。这意味着他们逃脱了危险。不然准会提到他们的。其他的情况,咱们晚上见面时再谈。说好了,我等您。” 在地窑里,医生又重复了一遍他白天问的问题: “我只请您告诉我,您有我们家的人什么消息没有?” “您又不想知道鼻子以外的事。您家里的人看来活着,没危险。不过,问题不在他们身上。我有绝妙的新闻。要不要来点肉?冻小牛肉。” “不,谢谢。别把话扯远了。” “随您的便。我可要吃啦。营房里的人得了坏血病。大家都忘了面包和蔬菜是什么味了。早知道这样,秋天应当组织更多的人采胡桃和浆果,趁逃难的妇女还在这里。我告诉您,情况好得不得了。我一向预言的都实现了。形势有了转机。高尔察克正从各条战线上撤退。这是自发的全面溃败。我说的您明白吗?可您却在唉声叹气。” “我什么时候唉声叹气了?” “时时刻刻。特别是维岑紧逼我们的时候。” 医生回想起刚刚过去的秋天,枪毙叛乱分子,帕雷赫砍死妻子和儿女,没完没了地杀人,把人打得血肉模糊。白军和红军比赛残酷,你报复我,我报复你,使暴行成倍增加。鲜血使他呕吐,涌进他喉咙,溅到他的头上,浸满他的眼睛。这完全不是唉声叹气,而是另外一回事儿。可怎样才能对利韦里讲清呢? 窑洞里有一股芬芳的焦炭味。焦炭味直冲上脸,呛得鼻子和喉咙发痒。劈碎的木头在三脚铁炉上燃烧,把窑洞照得很亮。木头烧完后,炭灰便落进下面的水盆里,利韦里又点燃一段插进三脚炉的铁圈里。 “您看我烧的是什么?油点完了。劈柴晒得太平,所以烧得快。是啊,营区发现了坏血病。您真的不吃点小牛肉吗?坏血病。您怎么看,医生?要不要召开队部会议,讲清形势,给领导上一堂坏血病的课,再提出同它进行斗争的方法?” “天啊,别折磨我了。您都确切知道我的亲人的哪些情况?”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他们一点确切的消息都没有。可我还没说完从最近的军事情报中所得到的消息呢。内战结束了。高尔察克被打得头破血流。红军沿着铁路线把他们往东面赶,一直把他们赶进海里。另一部分红军赶来同我们会合,共同消灭他分散在各处的后勤部队。俄国南方的白军已经肃清。您怎么不高兴呢?这还不够吗?” “不,我高兴。可我的亲人们在哪里?” “他们不在瓦雷金诺,这是莫大的幸运。尽管卡缅诺德沃尔斯基夏天对您讲的那些话,我当时也那样估计过,没得到证实。您还记得有什么神秘的民族进犯瓦雷金话的荒谬传说吗?可镇子完全荒废了。看来那里还是来过什么人,幸好两个家庭提前离开了。我们就相信他们得救了吧。据我的侦察员们报告,留下的少数人就是这样想的。” “可尤里亚金呢?那边怎么样?在谁手里?” “说法也有点荒谬,肯定是个错误。” “怎么说的?” “好像城里还有白军。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决不可能。我现在用确凿的事实向您证明这一点。” 利韦里又在三脚炉里加了一根松明,把一张揉搓得破烂不堪的地图卷到露出划分这一地区的地方,其余的部分卷进去,手里握着一支铅笔指着地图向他解释道: “您看。这些地区的白军都撤退了。这儿,这儿,整个儿圆周里。您注意看我指的地方了吗?” “是的” “他们不可能在尤里亚金方向。换句话说,他们的交通线一旦被切断,必定会陷入包围圈。木管他们的将军多么缺乏指挥才能,也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您穿上皮袄啦?上哪儿去?” “对不起,我出去一下。我马上就回来。屋里马合烟味太哈鼻子了。我不大舒服,到外面透透气。” 医生从窑洞里爬出来,用手套把洞口前当凳子坐的粗木墩子上的雪掸掉,坐在上面,两手托着头撑在膝上,沉思起来。冬天的大森林,树林里的营地,在游击队里度过的十八个月,仿佛都不存在了。他把它们忘了。他的想象中只有自己的亲人。他对他们命运的猜测一个比一个更可怕。 东尼娜出现在眼前。她抱着舒罗奇卡在刮着暴风雪的野地里行走。她把他裹在被子里,两只脚陷入雪中,用尽全身的力气从雪里拔出脚来。可暴风雪把她往后刮,风把她吹倒在地上,她跌倒又爬起来,两条发软的腿无力地支撑着。嗅,他老是忘记,她已经有两个孩子,小的还在吃奶。她两只手一手抱一个,就像契里姆卡的难民,痛苦和超出他们控制力的紧张使他们丧失了理智。 两手抱着孩子,可周围没有人帮助她。舒罗奇卡的爸爸不知到哪儿去了。他在远方,永远在远方,他一辈子都不在他们身边。这是爸爸吗,真正的爸爸是这样的吗?而她自己的爸爸呢?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哪里?纽莎在哪里?其他的人在哪里?嗅,最好不要提这些问题,最好木要想,最好不要弄清楚。 医生从木墩上站起来,打算回到窑洞里去。突然,他的念头转了个方向。他改变了回到利韦里那儿去的念头。 雪橇、一袋面包干和逃跑所需要的一切他都早已准备好了。他把这些东西埋在营地警戒线外的一株大冷杉下面的雪地里,为了准确起见,他还在树上砍了一个特殊的标记。他沿着行人在雪堆里踏出的小径向那里走去。这是一个明亮的夜晚。一轮圆月在天空中照耀。医生知道夜间岗哨的配置,成功地绕开了他们。但当他走到冻了一层冰的花揪树下的空地上的时候,远处的哨兵喊住了他,直着身子踏着滑雪板飞快地向他滑过来。 “站住!我要开枪啦!你是谁?讲清楚。” “我说老弟,你怎么糊涂啦?自己人。你不认识啦?你们的医生日瓦戈。” “对不起。别生气,日瓦戈同志。没认出来。就是日瓦戈我也不放你过去。咱们得照规矩办事。” “那好吧。口令是‘红色西伯利亚’,回答是啊倒武装干涉者’。” “那就没说的了。你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好啦。夜里出来找什么鬼?有病人?” “睡不着,渴得要命。想道个弯儿,吞两口雪。看见花揪树上的冻浆果,想摘几个吃。” “真是老爷们的糊涂想法,冬天摘浆果。三年来一直在清除你们的糊涂想法,可就是清除不掉。一点觉悟也没有。去摘你的浆果吧,脑筋不正常的人。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哨兵使劲一蹬滑雪板,踏着吱吱响的长滑雪板,像来时一样快,站着滑到旁边去了,在没有人迹的雪地上越滑越远,滑到像稀稀拉拉的头发似的光裸的冬天树丛后面。而医生走的雪中小径把他带到刚才提到过的花揪树前。 它一半理在雪里,一半是上冻的树叶和浆果,两枝落满白雪的树枝伸向前方迎接他。他想起拉拉那两条滚圆的胳膊,便抓住树枝拉到自己跟前。花揪树仿佛有意识地回答他,把他从头到脚撒了一身白雪。他喃喃自语,自己也木明白说的是什么,完全把自己忘了: “我将看见你,我如画的美人,我的花揪树公爵夫人,亲爱的小。乙肝。” 夜是明亮的。月亮在天上照耀。他继续穿过树林向朝思暮想的冷杉走去,挖出自己的东西,离开了游击队营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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