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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去和每个人谈话是不可能的,所以他的策略是找到中心集会地点,在一个村子里,这类地方往往是有火车座的咖啡馆和卖苏打水的车子。可星期五是穆斯林安息日,所有商店都关门了。男人要么在大清真寺里,要么在打盹;他都不能去打断,也不可能得到合作。女人们不经丈夫的允许是不能和他说话的。因此他只能停止这种无目的的乱走,给他们看那女孩的照片,问几个问题而已。

  大多数他碰到的人是三三两两的孩子或是年轻男人,目光饥渴,漫无目的地闲走。他一说明自己意图,孩子们都“格格”笑着,四散逃开,年轻的男人们则带着不信任和好奇回个礼,直到他出示证件才肯相信他是个警察。而一旦他们见到警徽,知道了他的名字,不信任立刻变成了敌意。

  就其本身而言,敌意还是可以忍受的——他生长在一个穆斯林地区,整个童年时代他都被看作是异教徒。加入警察的行当中使一些他曾以为是朋友的人也开始谴责他的异教徒行径。然而他对救世主耶酥的信仰与他的抱负是不可动摇的,他的确相信他已经习惯于敌意了。

  但敌意导致了沉默,而沉默对侦探而言就是失败。这才是他无法忍受的东西。这个案子很重要,他决心要做出点成绩来,向那些犹太人证明自己。能在丹尼尔手下工作是件幸运的事。大家都说这个也门人办事公正,做决定时只考虑人的优缺点,而不是宗教。要是谁取得了成就,那就得按功行赏。可是也有障碍——那个老一点的家伙,施姆茨,他会欺负他,等待机会来临时好证明他是个劣等人。他达奥得不会让他得逞的。

  夜色已然降临,他开始不耐烦起来,身上被汗水湿透,双脚肿起,可还得往前走,脑中还记得那女孩的脸:她洗衣服的时候,她死后的照片,知道他必须坚持下去。

  进入西尔旺村一小时以后,他见到了今天的第一张笑脸。他刚才毫无成效地费了五分钟,和一群在废弃的拖拉机旁闲逛的年轻人谈了话,又爬上村子中等高度的地方,沿着一条几乎容不下两人并行的土路走着。他经过的所有房屋都上了锁,静悄悄的,能听到的只有小鸡的叫声和山羊的“咩咩”声。但在路的尽头,他看见在一栋方形小屋的台阶上有人影晃动,是一个人坐在那儿,前后摇晃着。

  他朝那间小屋走去,发现它像个单人牢房一样,只在门的后侧开了个窗户。蓝绿色的百叶窗已经裂开了,需要重新油漆。台阶旁边是生锈的管道,一株死了的葡萄藤的僵硬卷须还缠绕在管子上。那是个男孩,大约十七岁,边看一本放在大腿上的书边摇晃。肯定又是个粗鲁无礼的孩子。

  但这时他发现这个男孩有点不一样,他温和而不修边幅,弓起来的样子会让人以为他的脊椎是用某种特别柔韧的材料制成的。圆圆的小脑袋,头发半长,脸颊和下巴上有桃毛的痕迹。下巴尖尖的,湿润、下垂的眼睛十分温顺。手指的随意拍打控制着他的摇晃节奏或快或慢。

  男孩不理会陌生人的来到,继续读他的书。达奥得不明所以,向前走了一步,他的影子正好落在书上。男孩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这个微笑是如此天真温暖,使他不由地报之以一笑。

  “下午好。”达奥得的手指敲打着装有女孩照片的信封。

  男孩又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他以为男孩没听见,就又说了一遍。

  男孩茫然地盯着他,还只是笑。嘴咧开了牙齿也露了出来。

  达奥得看了看铺在男孩腿上的书,是阿拉伯语字母表,孩子的初级课本。书很脏,乱动的手指笨拙地拿着它。从男孩穿的家里自己缝的衣服上冒出一股味,那是某些人不懂得怎么擦屁股才会有的味。

  一个白痴。他早该料到。

  “呆会儿见。”达奥得说。男孩仍然凝视着他,仿佛要把侦探的脸刻在自己的记忆中。但当达奥得走开时,男孩忽然警觉起来。他丢下初级课本,笨拙地站起身来,抱住台阶旁的管道作为支撑。达奥得发现他个子很高,溜肩,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个危险人物。他等着出麻烦,可男孩没有表现出进攻的迹象,只是后退。他的眼睛转了一下,嘴唇乱动,却发不出声音,终于最后咳了咳,发出一声巨响,达奥得好不容易才听明白:

  “你好先生。你——日安!”

  是个会说话的白痴。也许这个可怜的孩子能够提供一点帮助呢。

  “是本好书?”他看着掉在地上的课本问,用一只手遮住鼻子,免得闻到那股恶臭。要想谈话,得先建立亲善的关系。

  男孩沉默地盯着他,没听懂他的话。

  “你在学字母表,小朋友?”

  还是茫然的凝视。

  “想看个东西吗?”达奥得拍拍信封,“一张照片怎么样?”

  男孩伸长了脖子,呆呆地看着他,眼珠痴呆地转动了一下。

  够了,达奥得想。他转身要走。

  男孩使劲晃动身体,开始发出“咯咯”的声音,手舞足蹈。他指指他的眼睛,又指指达奥德的嘴唇,忽然伸出手去想用脏手去碰侦探的嘴唇。

  达奥得迅速向后闪开,男孩身子向前倾着,除了动作之外,又加上了叫喊,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耳朵。

  他必定是想说什么,达奥得想,他尽力去理解他。

  “种子词!种子词!没耳朵,没耳朵!”

  男孩不停地唱着这首节奏单调的歌,达奥得也在心中反复琢磨。种子词?词?看懂这些词。听不见——

  “你聋了。”他脱口而出。

  男孩的微笑点亮了他的脸。他拍着手,跳了起来。

  谁是真正的傻子?达奥得骂自己。可怜的孩子能读唇语,而他——聪明的侦探——为了不让他的鼻孔闻见臭味,却在说话的时候把他的鼻子和嘴都遮住了。

  “看懂这些词,看懂这些词!”

  “好吧。”达奥得微笑着。他走近些,确保男孩能看清他的嘴唇。他用力清晰地说:“你叫什么,小朋友?”

  他伸直脖子,耽搁了一会,说:“艾哈迈德。”

  “你姓什么,艾哈迈德?”

  “恩西夫。”

  “纳西夫?”

  男孩笑着点头。

  “哈罗。”

  竭力说话的愿望让男孩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他说话时总伴随着拍手和手指古怪的颤动。

  这可不止是聋的问题,达奥得想,而是某种大脑麻痹和精神缺陷。对他说话就像对小孩说话一样。

  “我是达奥德警官,我是个警察。”

  男孩还是笑,笨拙地比划着开枪的动作。“呯呯。”男孩大笑起来,口水从嘴角淌下来。

  “就是这个,艾哈迈德。呯呯。你想看张照片吗?”

  “呯,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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