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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自从他妻于远走高飞,还有那些家具,全同他一刀两断,再也不见踪迹之后,他在准备这次大胆行动过程中间,凡他的条件允许下能找来阅读和研究的卓越人物的著作,他无不—一阅读和研究过。他们就是在那令人肃然起敬的高墙之内度过了青年时代,及至老成持重的年纪,他们的心还是眷念故地,依依不舍。读书时,他不期然而遇到了某些人,他们在他的想象中显得比其他人的形象远为鲜明高大。这时夜风掠过屋角、扶壁和门柱,仿佛这些此地仅有的居民飘忽而过;常春藤相叠的叶子窸窣作响,仿佛他们的凄怆的幽灵正隅隅细语;重重阴影仿佛他们的单薄的身形在局促不安地走动,成了他在孤独中的同志。他好像在昏暗中同他们撞个正着,但是摸不着、碰不到他们的实在的形体。

  街头阒寂,而他却因为有了这样的感触,不想回到住所。这儿有古往今来、五湖四海的诗人,从莎士比亚的朋友和榆扬者①到晚近弃世、归于沉默的那位人物②,还有那位至今健在、在侪辈中以韵律流美而见称的先生③。思辨哲学家信步而来,他们可不像装在框子里的肖像那样一概满额皱纹、须发皤然,而是红光满面,高挑身材,行动灵活。④现代神学家身穿法衣,最让裘德·福来感到如见其人的莫如号称讲册派的创始人,响当当三位大人物:热心派、诗人、公式派,他们的教诲哪怕在他住过的穷乡僻壤也响起了回应,对他发生过影响。⑤他的幻觉从他们身上陡地一转,一眼瞧见了此地另一类子孙,顿生厌恶之感,其中一个披散着假发,集政治家。浪荡子、善辩者与怀疑派于一身;⑥另一个是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历史家,他对基督教彬彬有礼,其实暗含着讥讽;⑦此外还有跟他们一样的怀疑一切的人物,他们也可以像虔诚的教徒那样,随心所欲地在四方院走廊徜徉。

  ①指英国诗人、批评家和教育学家马修·安诺德,他于1888年逝世,哈代书成于1894年,故云“晚近弃世”。“归于沉默”,参看第85页注。

  ②指斯文朋。

  ③指曾执教于牛津大学的伊拉思马斯、格洛辛、托马斯·摩尔等和出身于牛津的霍布斯和洛克等。

  ④讲册派即牛津运动。牛津运动由纽门(1809—1890),奇伯尔(1792—1866)和普赛(1800—1882)在牛津大学发起和领导,故名。他们写作和传播《醒世讲册》宣扬自己的宗教主张。这三人依序分别是“热心派、诗人和公式派”。(普赛原属英国国教仪式派。)

  ⑤指英国著名托利党政治家包令布路克(1678—1751),此人美姿仪,精演说,善权变,二十三岁进议会二十六岁做陆军大臣,始终坚持反对辉格党,争夺政治权力,极尽翻云覆雨之能事,以阴谋家见称于当时和后世。他身后出版的著作暴露了他反基督教观点。

  ⑥指英国历史学家吉本(1739—1794),他所著《罗马帝国衰亡史》一向被认为是这一研究领域的权威性著作,其第十五、十六两章记述基督教起源。他对基督教并无好感,语言讽刺,曾因此备受攻击,但其著作精审处因此而益彰。

  ⑦政治家中牛津出身的有曾任首相的大皮特、坎宁、皮尔、索尔兹伯里伯爵、格莱斯东等。

  他还瞧见形形色色的政治家,他们行事果决,难为幻想所动;①还有学问家、演说家、事务主义者;有的人随着年事见长,胸襟益见开阔;有的人在同一境况下,胸襟反渐趋狭隘。

  ①科学家如英国天文学家哈雷、物理学家玻意耳、医生和解剖学家哈维;语言学家如约翰生、莫雷。

  在他的幻觉的视界中,跟着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科学家与语言学家古里古怪地混在一起的群落。①他们的神态显着不停地深思冥想,脑门上挤满皱纹,视力因成年累月从事研究已经弱似蝙蝠。接下来是殖民地总督和各郡钦差大臣一类官场人物,他对他们毫无兴趣可言;再有就是首席法官和身兼上议院议长的大法官,这伙人嘴唇薄薄的,不爱说话,他也只略知其名而已。由于他一向抱有的志向,他对于高级神职人员倒是观察得分外仔细,这帮子他道得出一大串——有些人仁爱为怀,有些人理智处事。一位用拉丁文写文章为国教辩护;②一位是赞美诗《夕颂》的圣人般的写作者;③挨着他们的是那位伟大的巡回布道师,赞美诗写作者和热心家,④他跟裘德一样深为不如意的婚姻所苦。

  ①指朱厄尔(1522—1571),他在索尔兹伯里主教任上,为阐明伊莉莎白一世后期的宗教政策,用拉丁文写了《为英国国教辩护》,刊为各教堂必备之书。

  ②指托马斯·克思(1637—1711),他当过英国巴斯和韦尔斯主教,赞美诗作者。他写的《晨颂·醒来,我的灵魂,与太阳同升》、《夕颂·主啊,今夜荣耀归于你》和《晨夕合颂》在英国通行。

  ③指英国著名神学家卫思理(1707—1791),他曾致力于衰落中的英国教会的精神复兴,创立了卫理公会(美以美会),从1739年起,每年骑马行通英国,巡回户外市道,卫理公会在英国和美国发展很快,其间也有很多变化。1784年,卫思理表明卫理公会的活动与英国国教无关。1791年,卫理公会与英国国教脱离关系。

  ④指安诺德在他的《批评文集》初编《序》中的一段话。前引“此方土地,大道沦丧”也出此文,不过位置在后一段引文后,全句是“此方土地,大道沦丧,信仰委弃,虚名不为人重,忠信难望来日。”

  裘德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就像跟他们交谈着一样,情不自禁地把心里想的什么全说出来了,这情形类乎一名情节趣剧的演员对着脚灯那边的观众喋喋不休。他一醒悟过来自己够多荒唐,就吓了一跳,立刻刹住不说了。也许有个学院里的学生或思考者正在灯下用功,听见了他这个漫游者的断断续续的话吧,不免抬起头来,奇怪究竟什么人在说话,他说的又是什么意思。裘德这会儿也看出来,除了稀稀落落几个迟归的市民,再没有别的有血有肉的活人,不禁感到这座古老城市成了他一个人的天下,同时觉得自己有点着了凉似的。

  有个声音从暗地里传过来,倒是真正活人的本地口音。

  “小伙子,你呆在柱石那儿老半天啦,你倒是想干啥呀?”

  这是个警察说的,他一直在注意裘德,后者却没瞧见他。

  裘德回家了。他来这儿时候就带来了一两本书,是专讲那个大学的子子孙孙的,睡觉之前翻看了点关于他们生平的记载和几段他们给世人的启示。他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好像刚才默记下来的若干值得一记的语句又由他们自己亲口嘟嘟囔囔说出来了,有听得清楚的,有听起来不好懂的。幽灵之一(他后来痛惜基督堂城“此方土地,大道沦丧”,不过这话裘德想不起来就是了)这会儿大声点着那城市名字说:

  “美丽的城市啊,那样古色古香,那样高雅纯洁,历经我们这个世纪精神生活的激烈纷争,依然那样安然无恙,那样宠辱不惊!……她那无法解释的神奇力量始终号召我们去追求我们大家共有的真正目标,去实现理想,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①

  ①指英国托利党政治家皮尔(1788—1850),他在第二次任首相期间,因爱尔兰发生饥荒,在议会发表演说,要求废止《谷物法》。经议会数度辩论,《谷物法》终于废止,由托利党改组不久的保守党也因此分裂。

  另一个声音发自那位始而拥护、继而反对《谷物法》的政治家,裘德在那个有大钟的四方院见过他的魂灵,当他是一直在推敲他那篇演说里最精彩的有历史意义的字句呢:①

  ①指吉本。

  “议长阁下,我也许错了,但是我的立场是:在国家遭受饥荒威胁的时刻,我责无旁贷,要求现在必须采取在任何类似情况下通常要采取的救济手段,也就是让任何人从任何可能的途径自由取得粮食……你们明天就解除我的职务好了,可是你们绝对剥夺不了我的信念:我行使赋予我的权力,决不是出自邪恶的或者私利的动机,决不是出自实现个人野心的欲望,决不为了取得个人的好处。”

  接下来是在书里写下不朽的《基督教》篇章的那位不动声色。意在言外的作者①:“异教徒和哲学家对万能的上帝展示的种种证据(奇迹)漠然视之,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我们该怎样为他们开脱。……希腊罗马的往哲先贤对于警世奇迹不予理睬,看来应归之于他们对统驭精神和物质的权威力量的变化、更迭,懵懂无知。”

  ①指英国诗人罗勃特·勃朗宁,下面的诗句引自其《炉边》。乐观主义或乐观精神本为德国哲学家莱布尼兹(1646—1716)所倡,他认为自我存在的物质构成和谐相处的世界,因神的意志而生生不息,故现实世界为最佳者。

  随后是一位诗人的幽灵,他是最后一位乐观主义者:①

  ①指纽门,他于1864年写成《为我一生而辩》,此时他已改信天主教。

  世界就是这样为我们构成!

  ……

  众庶悉应依照计划总体

  不惜为充实人类的延续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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