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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夕颜(1)


  话说源氏公子经常悄悄地到六条②去访问。有一次他从宫中赴六条,到了中途休息的地方,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弐乳母③曾生了一场大病,为了祈愿复健,削发为尼,源氏公子便前去探望。到了那里,看见可以通车的大门关着,便派人叫乳母的儿子惟光大夫出来,打开大门。源氏公子坐在车子里望望这条肮脏的大街上的光景,忽见乳母家隔壁有一家人家,新装着丝柏薄板条编成的板垣,板垣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④。窗内挂的帘子也很洁自,看了觉得很凉爽。从帘影间可以看见室内有许多留着美丽的额发的女人,正在向这边窥探。这些女人移动不定,想来个子都很高。源氏公子觉得奇怪,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何等样人。

  ①本回与前回同年,是源氏公子十七岁夏天至十月之事。

  ②已故皇太子的妃子(源氏公子的婶母)寡居在六条,人称六条妃子。源氏公子和她私通。

  ③为对外关系而设置在筑前(九州的一国)的行政机构称为太宰府,其长官称帅,次官称大弐、少弐;这里是乳母的丈夫的官职名称。

  ④房屋两柱之距离称为一架。


  因为是微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没有教人在前面开道,他心想:“反正也没人知道我是谁。”就很自在。他坐在车中望去,看见那人家的门也是薄板编成的,正敞开着,室内很浅,是极简陋的住房。他觉得很可怜,想起古人“人生到处即为家”①之句。又想:玉楼金屋,还不是一样的么?这里的板垣旁边长着的蔓草,青葱可爱。草中开着许多白花,孤芳自赏地露出笑颜。源氏公子独自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随从禀告:“这里开着的白花,名叫夕颜②。这花的名字象人的名字。这种花都是开在这些肮脏的墙根的。”这一带的确都是些简陋的小屋,破破烂烂,东歪西倒,不堪入目,这种花就开在这些屋子旁边。源氏公子说:“可怜啊!这是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走进这开着的门内去,摘了一朵花。不意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里走出一个身穿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来,向随从招手。她手里拿着一把香气扑鼻的白纸扇,说道:“请放在这上面献上去吧。因为这花的枝条很软弱,不好用手拿的。”就把扇子交给他。正好这时候惟光出来开大门,随从就把盛着花的扇子交给惟光,由他献给源氏公子。惟光惶恐地说:“钥匙放在什么地方,一时忘记了。到现在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了,这里虽然没有不识高低的人,但有劳公子在这杂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便教人把车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车,走进室内。

  惟光的哥哥阿阇梨③、妹夫三河守和妹妹都在这里。他们看见源氏公子光临,认为莫大荣幸,大家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对公子说:“我这身体已死不足惜,所恋恋不舍者,只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遗憾,因此踌躇不决。今幸蒙佛力加被,去病延年,仍得拜见公子光临,心愿已足,今后便可放怀一切,静候阿弥陀佛召唤了。”说罢,不免伤心泣下。源氏公子说:“前日听说妈妈身上不好,我心中一直挂念。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不胜悲叹。今后但愿妈妈长生不老,看我升官晋爵,然后无障无碍地往生九品净土。倘对世间稍有执著,便成恶业,不利于修行,如是我闻。”说着,也流下泪来。

  ①此句出自《古今和歌集》:“陋室如同金玉屋,人生到处即为家。”

  ②瓠花或葫芦花,日本称为夕颜。

  ③僧官的最高级为僧正(其中大僧正最高,僧正次之,权僧正又次之),其次为僧都(分大僧都、权大僧都、少僧都、权少僧都四级),再下面是律师(分正,权二级),阿阇梨又在律师之下。


  凡是乳母,往往偏爱她自己喂养大来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缺点,她也看成完美无缺的人。何况这乳母喂养大来的是源氏公子这样高贵的美男子,她当然更加体面,觉得自己曾经朝夕服侍他,也很高贵,竟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这般光景,都不高兴。他们想:“做了尼姑还要留恋人世,啼啼哭哭的,教源氏公子看了多么难过!”便互相使眼色,交头接耳,表示不满。源氏公子深深体会乳母的心情,对她说:“我幼小时候疼爱我的人,象母亲和外祖母,早已故世了,后来抚养我的人很多,然而我所最亲爱的,除了你妈妈之外没有别人了。我成人之后,为身分所拘,不能常常和你会面,又不能随心所欲地来访。然而久不相见,便觉心情不快。诚如古人所说:‘但愿人间无死别!’”他殷勤恳切地安慰她,不觉泪流满颊,举袖拭泪,衣香洋溢室中。乳母的子女们先前抱怨母亲啼啼哭哭,现在也都感动得掉下泪来,想道:“怪不得,做这个人的乳母,的确与众不同,真是前世修来的啊!”

  源氏公子吩咐,请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佑。告别之前,教惟光点个纸烛①,仔细看看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那把扇子,但觉用这把扇子的人的衣香芬芳扑鼻,教人怜爱。扇面上潇洒活泼地写着两句诗

  “夕颜凝露容光艳,

  料是伊人驻马来。”

  ①纸烛是古代禁中所用的一种照明具,松木条长一尺五寸,径三分。上端用炭火烧焦,涂油,点火用,下端卷纸。


  随手挥写,不拘形迹,却有优雅之趣。源氏公子觉得出乎意外,深感兴味,便对惟光说:“这里的西邻是哪一家,你探问过么?”惟光心里想:“我这主子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但并不说破他,只是淡然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但因家有病人,操心看护,没有探听过邻家的事。”公子说:“你道我存心不良么?非也,只为关于这把扇子的事,想问问看。你给我去找一个知道那家情况的人,打听一下吧。”惟光到那人家去向看门的人打听,回来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①。听他们的仆役说:‘主人到乡下去了。主母年纪很轻,性喜活动。她的姐妹都是当宫人的,常常来这里走动。’详细的情况,这做仆役的不知道。”源氏公子推想:“那么这把扇子是那些宫人用的。这首诗大约是熟练的得意之笔吧。”又想:“这些人身分都不见得高贵。但特地赋诗相赠,此心却很可爱,我倒不能就此丢开了。”他对这些事本来是很容易动心的。便在一张怀纸上用不象他自己的笔迹写道:

  “苍茫暮色蓬山隔,

  遥望安知是夕颜?”

  写好后,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那人家的女子并未见过源氏公子,然而公子容貌秀美,一看侧影便可推想而知,所以在扇上写了诗送他,过了一会不见回音,正觉扫兴之际,忽然看见公子特地遣使送诗来,大为兴奋,大家就一起商量如何答诗,踌躇不决。随从不耐烦起来,空手回转了。

  ①扬名介是只有官名两没有职务、没有俸禄的一种官职名称。这人是夕颜(即第35页头中将提到的常夏)的乳母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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