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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早莺(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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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源氏来到明石姬所居的冬殿。一推开内客厅旁边走廊上的门,便有一股幽香顺着和风从帘幕中飘过来,令人感觉异常幽雅。走进室内,不见明石姬本人。向四周察看,但见砚箱旁边散置着许多笔记稿,便拿起来看看。旁边有一个中国织锦制的茵褥,镶着华丽的边缘,上面放着一张美丽的琴。在一个异常精致的圆火钵内,浓重地熏着侍从香①,其中又交混着衣被香,气味异常馥郁。桌上还乱放着些书法草稿,字体别致,功夫很深。不象学者所写的那样夹杂着许多难识的草书汉字,却是潇洒不拘的戏笔。就中有几首情意缠绵的古歌,是明石姬收到小女公子的答诗后喜极而作的。有一首是: “莺在花埘宿,今朝下谷飞。 旧巢重访问,珍重好时机。”② 此外又有许多古人之作,有的吟咏好容易等到了早莺初啭的声音而悲喜交集之情,有的是古歌:“家住冈边梅盛放,春来不乏早莺声。”③都是转悲为喜时率书自慰的。源氏一一取来阅读,脸上显出微笑,其神情优美动人。他提起笔来,也想写些,此时明石姬膝行而出了。她对源氏,态度当然十分恭谨,相见时彬彬有礼。源氏觉得此人毕竟与众不同。她身穿源氏所赠的白色中国式礼服。鲜艳的黑发披在这衣服上,虽然略觉稀薄,反而增添美趣,令人爱煞。源氏也想到:今天是新年元旦,若不回家,深恐紫姬怨恨。然而他终于在明石姬家住宿了。各女眷闻此消息,知道明石姬特别承宠,大家对她心怀醋意。春殿里的人更不必说了。天色将曙之时。源氏便告辞归去。别后明石姬回想他深夜辜负香衾,常觉可悲可惜。紫姬等得心焦,满怀妒恨。源氏察知她的心情,对她说道:“真奇怪,我在她那里打个瞌睡,竟象年轻人那样睡熟了,你也不派人来唤醒我……”如此安慰她,亦甚可笑。紫姬并不答话。源氏自觉无聊,装作想睡,就此睡着,直到日高方始起身。 ①侍从香是一种香料的名称。 ②莺比小女公子,花埘比紫姬家,谷中旧巢比明石姬自家。 ③此古歌见《古今和歌六帖》。 正月初二日忙于招待贺客,举办临时宴会,竟日不曾与紫姬会面。公卿、亲王等照例个个都到。堂前管弦之声盈耳。宴会之后分送珍贵的福物及犒赏品。云集于六条院的贺客,个个打扮得端端整整,力求不逊于他人。然而略能比得上源氏的,一个也没有。当时朝中人才济济,个别看来,原有不少优秀人物。然而一到源氏面前,就全被压倒,真乃不胜抱歉。即使是卑不足道的下仆,来到这六条院时也特别小心谨慎;何况那些青年王孙公子,知道这里新来了一个美人,大家都痴心妄想,别有用意。因此今年的新春与往常不同,特别热闹。晚风和煦,吹送花香;庭前梅花数树,含苞逐渐开放。暮色沉沉,人影模糊难辨之时,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歌人高唱催马乐“此殿尊荣,富贵双全。……”①音调非常华丽。源氏时时和唱,从“子孙繁昌”一直唱到曲终,歌声柔和可爱。无论何事,倘有源氏参加,便蒙他的光辉照耀,色彩与声音都增加生气,其差别显然可辨。 深闺中诸女眷,隔院遥闻车马鼓乐喧嚣扰攘之声,似觉生在西方极乐世界的未开莲花中②,心中好生焦灼!远居在二条院东院中诸人,更不必说。她们的孤寂虽然与年月俱增,但她们都怀着古歌中所谓“欲窜入深山,脱却世间苦”③的心情,对于源氏这个薄幸郎,已经不再怨恨了。除此以外,她们万事称心,一无遗憾。爱好修行的人,例如尼姑空蝉,可以一心念佛,毫无牵挂;爱好诗歌学问的人,例如末摘花,可以埋头研习,随心所欲。凡日常生活种种需要,都安排妥帖,应有尽有,无不如意称心。新年忙乱的日子过去之后,源氏就来访问这二条院东院中的人。 ①催马乐《此殿》歌词:“此殿尊荣,富贵双全。子孙繁昌,瓜瓞绵绵。添造华屋,三轩四轩。此殿尊荣,富贵双全。”②据《观无量寿经》说:下品之人,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时,生在未开莲花之中。须经过若干劫后,莲花方开,这期间不得见佛,不得听说法,不得供养,③此古歌见上卷第351页注②。 末摘花是常陆亲王的女公子,身分甚高,源氏常觉很委屈她。因此凡外人耳目所及之事,都替她办得十分体面,以免受人轻视。末摘花一头青丝发从前又长又密,但近年来已渐变衰,从侧影看去,竟可看见交混着白发,令人想起古人“奔腾泻瀑布”①之歌,不胜惋惜。源氏连正面也不敢细看。她身穿源氏所赠的藤蔓花纹、白面绿里的外衣。然而似乎很不相称,想是人的气质所使然。这外衣里面穿着一件暗淡无光而硬若纸板的深红色衬衣,样子甚是寒酸,令人看了觉得不快。源氏曾经送她许多衬衣,不知她为何不穿。只有那鼻尖上的红色,春霞也遮不住,依旧鲜艳夺目。源氏不知不觉地叹一口气,特地把帷屏拉拢些,以求隔远。但末摘花并不介意。她多年来蒙源氏深切关怀,生活十分安稳,因此全心全意地信赖他,这态度实甚可怜。源氏觉得这个人不但相貌特殊,连态度也与众不同,真乃可悲之事。又念如此可怜之人,倘连我也不照顾她,不知更将何等受苦,便决心永远保护她。这也是一片仁慈恻隐之心。她的声音也很凄凉,说话时颤抖不定。源氏看得不耐烦了,对她言道:“你难道连照料衣服的人也没有么?这里没有外人进来,生活甚是安适,你尽可随心所欲,多穿几件柔软的厚实的衣服、何必一味讲究服装的外表呢?”末摘花只得笨拙地笑着答道:“醍醐的阿阇梨②要我照顾衣服等事,因此自己没有工夫缝衣服了。我那件毛皮衫也被他拿了去,冬天很冷呢。”这阿阇梨是她的哥哥,鼻子也是很红的。她对源氏说这些话,可见真心信赖,毫不掩饰,但也不免过于直率了。源氏在她面前不复说笑,只是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说道:“毛皮衫送给他,很好。可给这位山僧当衲裰衣穿。你不妨把那些不足惜的白色衬衣穿它七层八层,便很暖和了。你有需要之时,倘我忘记送来,你尽管告诉我。我这个人又糊涂,又懒散,加之事情纷忙,自然容易疏忽。”便命打开二条院的库房,取出许多绫绢来送她。这东院并非荒僻之处,但因主人不住在此地,环境自然岑寂。只有庭前的树木欣欣向荣,红梅初开,芬芳扑鼻,却无人欣赏。源氏看了这红梅,自言自语地吟道: “重来故里春光好, 又见枝头稀世花。”③ 末摘花恐怕不懂得此诗之用意吧。 ①古歌:“奔腾泻瀑布,一似老年人。白发垂千丈,青丝无一根。”见《古今和歌集》。 ②醍醐是地名,其地有古刹,阿阇梨是僧官的职称。见上卷第62页注③。此人即第十五回“蓬生”中的禅师,是末摘花之兄。 ③日语“花”与“鼻”同音,都读作hana,此诗表面咏红梅,实则讽刺末摘花的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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