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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新菜(15)


  明石姬觉得机会到了,想道:“若把我父亲做的那个梦告诉他,大概他也会感动吧。”便答道:“父亲寄来的信,笔迹古怪,仿佛是梵文。然而其中也有值得请你看的地方,就请你一读吧。昔年我辞家入京之时,以为自今一别,尘缘断绝了。岂知思念之情,仍然遗留在心中!”说过之后便嘤嘤啜泣,娇艳动人。源氏拿过信来一看,说道:“照这信看来,道人身体着实清健,还没有衰老之相呢。不论笔迹或其他任何方面,都见得特别富有修养。只是对于处世之道,用心未免不足耳。外人都说:‘此人的先祖大臣十分贤明,曾尽忠竭力为朝廷效劳。只因其行事舛误,应得报应,故子孙不能繁昌。’但就女子方面看来,目今尊荣已极,决不是后继无人的。这正是道人多年来勤修佛道的善报吧。”他挥泪阅读来信,看到了记梦的地方,想道:“人皆责备明石道人,说他言行任僻,妄自尊大。我也觉得他当年对我的要求,虽属偶然,实甚唐突。直到后来小女公子诞生,我方悟得彼此宿缘之深厚。然而对于目前看不到的将来之事,我心始终怀疑。现在读了他的信,方知他凭仗着这个梦,因此强要将女儿嫁我。如此说来,我当年横遭冤屈,漂泊天涯,也是为这小女公子一人之故。但不知明石道人心中有何祈愿。”他颇思一看愿文,便在心中顶礼膜拜,拿起愿文来读。又对女御说道:“除了这个,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看,还有话要对你讲。”乘便又对她说道:“现在你已经明白已往的事情了,然而你不可因此而忽视了紫夫人的深恩。骨肉之情的亲爱,原是当然的。但毫无血统关系的人的爱顾,甚至一句好意的话,却是更可宝贵的。何况她天天看见你的生母在旁服侍你,而对你的爱依旧不变,诚恳周到地照拂你,实在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从古以来,世间关于继母有这样的话:‘继母养儿表面亲。’这句话洞察人心,似乎是贤明之言,其实不然。即使有的继母对继子真心怀着恶意,但只要继子毫不介意,竭诚地孝顺继母,那时继母自会真心感动,翻然悔悟,自念我何故虐待此子,岂不怕获罪于天,于是她的心便改悔了。除了宿世冤家之外,两人即使感情不洽,只要其中一人开诚相待,则对方自然也会改悔。此种事例甚多。反之,为了区区小事,便强横霸道,指责挑剔,毫无亲善之色,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便冤仇难解,没有和好的余地了。我阅人虽然不多,但观察人心种种趣向,觉得性情气度,各有独得之处,每人皆有所长,绝无全不可取的。然而想要从中找一个终身伴侣,而郑重选择起来,则又觉得难乎其难。真正心无习癖、性情善良的人,只有紫夫人一人。我觉得这个人真可称为淑女。但所谓善良,如果过分宽容,变成糊涂,不可信赖,则又不足取了。”他一味如此赞誉紫夫人,则对其他诸夫人的评价可想而知了。

  他又低声对明石夫人说:“你颇能知情察理,但愿你与紫夫人和睦相处,同心协力地照顾这位女御。”明石夫人答道:“此事不消说得。我看了紫夫人的慈祥气色,朝夕赞颂,不绝于口呢。如果紫夫人把我看作卑贱之人而不容谅我,那么女御也不会如此亲近我了。如今紫夫人对我异常垂青,教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我这微不足数之人,不自殒灭,活在这世间教女御丢脸,实属不该。全赖紫夫人不加罪责,鼎力庇护……”源氏说:“她对你的关怀,倒也算不得特别深切。只因她自己不能常常随伴女御,很不放心,所以将此任务让你担当。你并不明目张胆、以母亲身分独断独行,因此万事圆满顺利,教我心无挂念,不胜欣慰。即使区区小事,若有性情乖僻、不通情理之人参与其间,便使得旁人大家为难。且喜我周围并无此种人物,我大可放心了。”明石夫人想道:“如此说来,我一向卑躬屈节,终是便宜。”

  源氏回紫夫人房中去了。明石夫人在背后私议道:“他对紫夫人的宠爱越来越深。这位夫人的人品,的确十全无缺,高人一等,理应如此承宠,教人不胜赞佩。他对三公主,表面上也很重视,然而在她房中留宿的日子不多,实在委屈了她。她和紫夫人同一血统,而身分比紫夫人更高,因此更多痛苦了。”她回想自己,觉得宿世福报不浅,深可庆幸。她想:“三公主身分如此高贵,尚且在这世间不能如意称心,何况我这对她望尘莫及的人。我今生已无恨事,只是挂念那位断绝尘缘、闭居深山的老父,不免悲伤耳。”她的母亲师姑老太太呢,只管信赖道人信中所言“福地园莳种善因”①之语,时时想念后世之事,寂寞地度送岁月。

  ①古歌:“在此无常尘世中,多多莳种善因缘。今后相会在何许?耶输多罗福地园。”耶输多罗是释迦牟尼为太子时的妃子,后来与五百释女一同出家,为尼众之主,居福地园中。


  且说夕雾大将对三公主,并非没有恋念之情。如今三公主嫁到六条院来,住在近旁了,使他不能无动于衷。他便以寻常问候为借口,每逢适当机会,便到三公主居处侍候,其间自然窥见或听到了三公主的情状。原来三公主年纪很小,而态度大模大样,外表威仪堂皇。其养尊处优,可为世间表率,然而并无显著的优雅风度。她身边的侍女,也少有老成持重之人,多数是青年美女,只爱好繁华生涯与风流情趣。这无数侍女聚集在这里服侍她,她的香闺真可说是一处无忧无虑的乐土。但其中也有对万事都沉着镇静的人,只因心中之事不能表现于外,便怀着无人能知的悲愁,参与在无忧无虑、真心欢乐的人群中。又被旁人诱惑,便和她们同化,亦作欢笑之颜。最是那些女童,朝夕热中于无聊的游戏,源氏看在眼里,颇感不快。但他的本性,对世事绝不固执己见,因此听任这些女童自由取乐,以为她们既然喜爱此种游戏,亦自深可原谅,故并不加以斥责或训诫:唯有对于三公主本人的举止言行,则十分用心教导,因此三公主也渐渐进步了。夕雾大将看到此种情状,想道:“世间完全无缺的女子,真正不易多得啊。只有那位紫夫人,不论在性情上或仪态上,多年以来,一向不曾被人看出或听到一点缺陷。她的本质稳重沉着,心地温良。她不轻视别人,而自身又永保尊严,气度越发显得高超可爱。”他那天窥见的面影便浮现在心头,难于忘怀了。他回思自己的夫人云居雁,觉得爱情亦很深厚,然而此人毕竟缺乏那种可贵的、优雅的情趣。她那温柔驯良的风度,夕雾现已看惯,不复深感兴趣了。但觉这六条院里聚集着许多女子,袅娜娉婷,各尽其美。他私下想象,艳羡之心难禁。尤其是这位三公主,照她的高贵身分想来,应该受得父亲无限宠幸,然而父亲对她并无特别深切的爱情,只在人目所见的面子上表示重视。夕雾有此感想,虽然不敢发生非礼之念,但总觉得三公主深可怜爱,指望有缘见她一面。

  再说那个柏木卫门督,一向常在朱雀院邻内出入,与朱雀院十分亲昵,因此详细了解他疼爱三公主的心情。朱雀院替三公主择婿时,柏木闻知种种消息,自己也曾提出求婚,朱雀院并不认为不当。后来三公主终于嫁给了源氏,柏木大为失望,心中十分悲伤,直到如今不能忘怀。他那时曾央三公主的侍女小侍从替他撮合,现在就从这侍女那里探询三公主的情况,聊以自慰,真乃画饼点饥。他听见世人传说:三公主也被紫夫人的威势所压倒,便对三公主的乳母的女儿--亦即他自己的乳母的甥女--小侍从发牢骚,说道:“公主太委屈了!要是嫁给了我,决不致受这种闲气。虽然她是金枝玉叶,我高攀不上……”他时时刻刻在想:“世事变化无定。六条院主人早有出家修行之意,如果一旦毅然实行,这三公主终归我有。”

  三月某日,天朗气清,萤兵部卿亲王和柏木卫门督来六条院问候。源氏出来接见,相与闲谈。源氏说道:“我这里四周冷静,这几天更加寂寞,毫无一点新鲜花样。公私都清闲无事,这日子如何消遣呢?”后来又说:“今天早上大将来过,此刻不知到哪儿去了。寂寞得厌烦了,叫他带了小弓来射箭,倒很好看呢。现在有青年游伴在这里,可惜他已经回去了吧?”左右的人答道:“大将现在东北院,正在和许多人蹴鞠①呢。”源氏说:“蹴鞠这件事动作粗暴,然而叫人醒目,令人兴奋,倒也好玩。叫他到这里来玩如何?”便派人去叫。夕雾大将立刻来了,带了许多公子哥儿之类的人来。源氏问道:“球带来了没有?同来的这班人是谁啊?”夕雾答道:“他们是某某等人,可否叫他们都到这里来?”源氏许诺。

  ①蹴鞠即踢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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