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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他们的修道院是我父亲修建的,我是他的继承人,他们有义务为我祈祷!可是这些忘恩负义的混蛋,却让我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那样死去,没有人替我忏悔,没有人给我的灵魂指引归宿!让圣殿骑士到这儿来,他也是教士,他可以干这差使。但是不!向布里恩·布瓦吉贝尔忏悔,那还不如去向魔鬼忏悔,天堂和地狱都不在他的话下。我听老人们说过,我们可以自己祷告——自己为自己祷告,那就不必恳求和贿赂那些假教士了。但是我,我不敢这么做!”

  “牛面将军雷金纳德活到今天,终于也承认他有不敢做的事了?”一个破嗓子在他床边尖声叫了起来。

  牛面将军的自言自语给这奇怪的声音打断了,他那颗罪恶的心,那些惊恐不定的神经,以为这是哪个妖魔在作祟,因为按照当时的迷信观念,人到了弥留状态,妖魔就会光顾,扰乱他们的情绪,转移他们对永恒的幸福的向往。他打了个冷噤,缩紧了身子;但是马上又鼓起平时的勇气,大声喝道:“谁在那里?你是什么人,敢像乌鸦一样在我面前呱呱乱叫,跟我顶撞?跑到前面来,让我看看。”

  “我是你的催命鬼,牛面将军雷金纳德,”那声音答道。

  “如果你真的是鬼,那么把你的嘴脸露给我看,”垂死的骑士答道,“不要以为我会怕你。凭永恒的地狱起誓,我一向出生入死,不怕危险,你的精神折磨不能使我屈服,不论天堂还是地狱,我从来不知道退缩!”

  “想想你的罪恶吧,牛面将军雷金纳德,”那个阴魂般的声音又道,“想想你的叛逆行为,你的烧杀掳掠,你的谋财害命!是谁怂恿无法无天的约翰发动战争,反对他白发苍苍的父亲,反对他宽宏大量的哥哥的?”

  “不论你是魔鬼、神父,还是妖怪,”牛面将军答道,“你说的都是弥天大谎!不是我撺掇约翰叛乱的一不是我一个人;有五十个骑士和贵族参加了这阴谋,他们都是中部各郡的精华,从没有过比他们更好的骑士了。难道应该我一个人为五十个人的错误承担责任吗?胡言乱语的魔鬼,我不买你的账!滚开,不要再在我的床边纠缠。如果你是个活人,就让我安静地死去,如果你是个鬼魂,那么你的时候还没有到。”

  “你不可能安静地死去,”那声音又说道,“哪怕你死了,你也不能忘记你那些血腥的屠杀,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人的呻吟,那些留在这城堡地上的血迹!”

  “你这些恶毒的指责毫不足道,我根本不在乎,”牛面将军回答,勉强发出了一阵阴险的笑声。“那个犹太人是邪教徒,我对待他的态度应该得到上天的赞许,否则为什么那些手上沾满萨拉森人鲜血的人,会给封为圣徒呢?我杀害的那些撒克逊猪秽——他们是我的国家,我的家族,我的亲王的仇敌。哈哈!你瞧,你在我的战袍上是找不到污点的。你溜走了吗?你没有话说了吧?”

  “我没有走,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弑父暴徒!”那声音答道,“想想你的父亲吧!——想想他是怎么死的!想想他怎样倒在宴会大厅的血泊中,怎样给他的儿子亲手刺死吧!”

  “啊!”男爵沉默了好大一会,才答道,“你连这事也知道,那么你确实是魔鬼,因为据修士们说,你是无所不知的!那个秘密我以为是藏在我心中的,谁也不会知道,除了一个人——那个引诱我犯罪的妖妇,我的同谋犯。去吧,离开我,魔鬼!去找那个撒克逊女巫乌尔莉加,我和她一起干的事,只有她能告诉你。去,告诉你,去找她,是她洗净了伤口,拉直了尸体,使被害的人保持了因年老而正常死亡的外表。去找她,是她引诱我干的,她是阴险的教唆犯,她的罪恶更大,她向我许了愿,答应作我的情妇。让她也像我一样,在进入地狱以前先尝尝精神折磨的滋味吧!”

  “她已经尝到了,”乌尔莉加说道,跨到了牛面将军的病床前面,“她早已尝到这杯苦酒,但是现在这杯苦酒有了甜味,因为我看到你终于也得喝它了。牛面将军,不必磨你的牙齿,不必转动你的眼珠,不必挥舞拳头,做出威胁的姿势!这只手尽管力大无穷,可以一拳打破一头公牛的头颅,像你那个著名的父亲一样,但是现在它已经衰老,没有力气,跟我的一样了!”

  “阴险毒辣的老虔婆!”牛面将军答道,“喋喋不休的、讨厌的猫头鹰!那么这是你,是你在幸灾乐祸,为我的城堡的覆灭拍手叫好?”

  “对,牛面将军雷金纳德,”她答道,“我是乌尔莉加!被你杀害的托奎尔·沃尔夫岗格的女儿!他那些殉难的儿子的同胞姊妹!是她要你,要你父亲的全家,偿还血债,为她的父亲和亲人,为他们的名声和荣誉,为牛面将军一家给他们造成的损害报仇!想想我的冤屈,牛面将军,回答我,我讲的是不是事实?你是我的魔鬼,我也要作你的魔鬼,我要钉住你不放,直到你毁灭为止!”

  “狠心的女人!”牛面将军喊道,“但是你看不到那个时刻。来人呀,贾尔斯,克莱门特,尤斯塔斯!圣莫尔和斯蒂芬!抓住这个该死的女巫,把她从城楼上倒头扔下去;她把我们出卖给了撒克逊人!喂,圣莫尔,克莱门特!这些没有良心的混蛋,你们都滚到哪儿去啦?”

  “大声喊吧,勇敢的爵爷,”老太婆说,露出了险恶的冷笑,“召集你的奴仆吧,谁不听话,就把他鞭打一顿,送入地牢。但是要知道,强大的头领,”她继续说,突然改变了声音,“你不会得到回答,他们已自顾不暇,无力来帮助你,听你发号施令了。听听这些可怕的声音,”因为进攻已重新开始,双方的呐喊声愈来愈响,不断从城堡上空传来,“你的巢穴就要葬送在这一片喊杀声中了。牛面将军靠鲜血建立的权力已摇摇欲坠,马上会在他所鄙视的敌人面前彻底毁灭了!雷金纳德!撒克逊人,你所嘲笑的撒克逊人,在进攻你的城堡了!为什么你还躺在这儿,像一只筋疲力尽的野兽,听任撒克逊人攻打你的要塞啊?”

  “天神也罢,恶鬼也罢,帮助我吧,”负伤的骑士喊道,“哪怕给我一分钟的力气也好呀,让我走上城楼,死在战斗中,免得辱没我的一世英名吧!”

  “别指望这个啦,勇敢的武士!”她答道,“你不会死在沙场上,只能像狐狸一样躺在洞里,让农夫在它周围放火焚烧,把你烧死在洞内。”

  “可恶的老婆子!你在撒谎!”牛面将军嚷道,“我的部下英勇无敌,我的城墙坚固高大,我的伙伴不怕撒克逊人的干军万马,哪怕那是亨吉斯特和霍尔萨①指挥的!听吧,圣殿骑士和自由兵团的呐喊声多么响亮!凭我的荣誉起誓,等我们燃起熊熊篝火,庆祝我们的胜利时,我要把你丢在火中烧成灰烬;我要活到那一天,亲眼看到你这个比魔鬼还凶恶的巫婆,从人间的烈火中走进地狱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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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亨吉斯特的兄弟,曾与亨吉斯特一起,率领第一批盎格鲁一撒克逊人进入英格兰,因而成为传说中的英雄。

  “保持你的信念,等事实向你证明一切吧,”乌尔莉加答道,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不!应该让你现在就知道你的命运,你的全部权势、力量和勇气都无法改变它,尽管它是这双衰弱的手为你准备的。你发觉没有,令人窒息的烟雾正在回旋卷动,一缕缕的渗入这间屋子?你以为这是你眼睛模糊、呼吸困难造成的错觉吗?不!牛面将军,这来自别的原因。你还记得那个木柴仓库吗?它就在这些房间下面。”

  “妖妇!”他急得大喊道,“你没放火吧?我的天,你放火了,城堡陷在火焰中了!”

  “至少人会越烧越旺,”乌尔莉加说,安静得令人害怕,“一个信号马上会升起,它要通知围城的人加紧进攻,让这里的人来不及救火。再见,牛面将军!让米斯塔、斯科格拉和泽恩博克那些古代撒克逊人的神——也就是现代教士所说的魔鬼,来到你的床前陪伴你吧,乌尔莉加现在不想奉陪了!但是不妨告诉你,这对你也许是个安慰:乌尔莉加也会跟你一起走向黑暗的彼岸,她以前与你一起犯罪,现在也与你一起接受惩罚。永别了,你这个弑父的叛逆!愿这间屋子的每一块石头都有一张嘴,对着你的耳朵宣布你弑父的罪孽!”

  这么说完,她走出了房间;牛面将军听到她咯哒咯哒转动着笨重的钥匙,在门上加了两把锁,这样,把他逃跑的最后一线希望也斩断了。他急得无计可施,大喊着他的仆人和伙伴的名字:“斯蒂芬和圣莫尔!克莱门特和贾尔斯!我在这里烧死,却没有人救我!救命啊,救命啊,勇敢的布瓦吉贝尔,勇敢的德布拉西!这是牛面将军在叫你们啊!我是你们的主人,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扈从!我是你们的盟友——你们的兄弟和战友,你们这些讲话不算数的背信弃义的骑士!你们这么抛弃我,让我这么悲惨地死去,凡是叛徒应该得到的诅咒,都会落到你们这些胆小鬼的头上!他们听不到——不可能听到,我的声音淹没在战斗的叫嚣中了。

  烟雾滚滚,越来越浓了,大火一定已从下面烧到了楼板上。啊,天哪,给我一口新鲜空气吧,哪怕这得马上付出生命的代价广在疯狂的绝望中,这个垂死的人一会儿像战士一样大声呼叫,一会儿小声诅咒,诅咒自己,诅咒人类,甚至诅咒上帝。“鲜红的火舌穿过浓烟了!”他惊叫道,“魔鬼已经赤膊上阵,向我进攻了。你这恶鬼,滚开!我没有伙伴不跟你走——守在城墙上的人都是我的伙伴,你都可以带走。你单单挑选牛面将军一个人跟你走吗?不,那个假教徒圣殿骑士,那个放荡的德布拉酉,还有乌尔莉加,那个怂恿我谋杀父亲的婊于,还有那些与我一起烧杀掳掠的帮凶,还有我的俘虏,那些下贱的撒克逊言生和该死的犹太人——所有这些人都应该作我的伙伴,陪我一起下地狱。哈哈哈!”他发出了一阵狂笑,声浪在屋顶下久久回旋。“谁在发笑?”牛面将军鼓起勇气大叫道,因为战斗的喧闹声虽然响,不能阻挡他自己的狂笑发出的回声传进他的耳朵。“谁在发笑?乌尔莉加,这是你吗?老巫婆,开口呀,我饶恕你;我知道只有你和地狱的魔鬼,才会在这种时候还这么大笑。滚开——滚开!”

  但是再把这个不敬上帝的弑父者的临终景象描写下去,不免是对神明的亵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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