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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我往窗外望去。金合欢树荫下,蓄着络腮胡的中年土著人从褐色纸袋里喝葡萄酒。他旁边有几个头戴牛仔帽的黑人少年搭伴儿走过。即使来到澳大利亚,也未能真正感到亚纪已经死了。总觉得她还在哪里,会在哪里不期而遇。

  服务生在把硕大的汉堡包和瓶装可乐放在面前。自己很滑稽——一点儿食欲都没有,却一口口吃个不停。

  褐色平原无边无际铺陈开去。哪里也见不到像样的树林。干燥的大地唯有杂草提心吊胆地附在上面。风化了的山丘上长着几棵聚在一起的桉树。点点处处躺着据说是火山喷发冲来的巨大石块。几乎见不到动物,导游说大概白天在石荫或洞穴里休息呢。柏油路面早已过去,车时不时被松软的红土陷住轮子。几次从死袋鼠旁边经过。其中一只已经只剩下毛皮贴在红土路旁。而一回头,尸体已被灰尘掩住看不见了。

  连续跑了一个小时,忽然出现一片蓊郁的森林。森林前面有一条小河流过。水不多,河底长着白泛泛的桉树。河边停着一辆野营车,周围有两家白人在烧烤。导游从车上下来,朝坐在地上喝啤酒的那一家走去,以快活的声调打听什么。对方手托装有烤肉的纸盘,用手指着小河那边。

  “说是河对岸那里。”返回的导游对坐在驾驶席的亚纪父亲说。“我来探路。”

  导游没脱登山鞋就走进河里,把越野车领到硬实的浅滩。白人一家好奇地朝这边看着。车过得河,导游回到助手席。

  “好了,往前开吧。”

  幽暗的森林中有一条沙土路伸向前去。亚纪父亲小心翼翼地碾着扑朔迷离的光亮缓慢地驱车前进。树与树之间勉强裂出缝隙,可以窥见暮色苍茫的天空。天光隐约投在沙地上。

  “dreaming指什么,我们还不大明白……”开车的亚纪父亲询问。

  “dreaming有几种含义,”导游回答,“一是某个部族神话上的祖先。例如对于具有Wallaby③这一dreaming的部族来说,Wallaby就是自己部族的始祖。”③一种小袋鼠。

  “Wallaby,可是动物?”亚纪母亲插嘴。

  “不不,这种情况下Wallaby是作为dreaming的Wallaby,是他们的神话祖先。这个祖先创造了动物Wallaby和他们本身,他们和动物Wallaby同是始祖Wallaby的后裔。”

  “就是说Wallaby族和动物Wallaby是兄弟?”

  “嗯,所以Wallaby族人杀吃动物Wallaby,等于杀吃兄弟。”

  “有意思。”亚纪父亲心悦诚服地说,“所谓图腾崇拜就是这么回事。”

  “此外也各有自己固有的dreaming。”导游继续道。

  “那又是什么呢?”亚纪父亲问。

  “那个人出生时母亲看到的、梦见的动物和植物即成为与其共有同一灵魂的存在。那些dreaming决不能公开,而作为个人秘密信仰对象。”

  “就是说,部族的dreaming和个人固有的dreaming是不同的。”

  “是那样的。”

  一时很难准确分辨每一物体的姿形。视界失去纵深,或者不如说失去远近感,本来远处的东西看起来很近,而本来近处的东西却觉得远不可及。

  “据说土著人把遗体埋葬两回。”导游继续下文,“最初一般埋在土里,这是第一次埋葬。过了两三个月后挖出遗体,归拢遗骨,像死者活着时那样把所有的骨头从趾尖到脑袋排列在树皮上,然后放入掏空的树干。这是第二回埋葬。”

  “为什么那么做呢?”亚纪母亲问。

  “他们认为,第一回埋葬的是为了肉体,第二回是为骨头。”

  “果然,怪不得。”亚纪父亲说。

  “不久,骨头受雨水冲洗,回归大地。死者体内的血与汗统统渗入大地,奔赴地中神圣的清泉。死者的魂灵也尾随奔赴清泉,化为精灵生活在那里——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树和树挨得越来越密。在再也前进不得的地方,我们从车上下来。不觉之间,乔木已变成了灌木丛,细细长长曲曲弯弯的枝条纵横交错成不可思议的景观。其间伸展着兽道一样狭窄的小路。听见的唯有自己的脚步声。近处树丛里偶尔有什么在动,但看不见活物的形体。

  穿过针刺植物如巨大的刺猬的针一般茂密的地段之后,来到浅褐色的草原。到得这里,看不见任何可以成为目标的物体。除了密密麻麻的桉树群,便是一望无际的干枯的草原。谁也不再开口。天空永远那么明朗,因此感觉上似乎连走好几个小时,其实很可能不过三十分钟。嘴巴在干燥的空气中裂开了细纹,喉咙也干了。想喝冷水,又觉得自己的渴不关自己的事。

  不久,脚下变成非沙即石的荒地。巨大的圆石旁边长着苏铁样的植物。褐色大鸟在高空飞翔。爬上有些陡峭的碎石坡道,是一方长着几棵树的高台。哪棵树的叶子都掉光了,灰色的树皮满是老太婆般的皱纹。不知名的鸟“喔、喔”叫着。一只蜥蜴在干巴巴的石块上爬。

  “这里可以吧?”导游说。

  “这里就是了?”亚纪母亲似乎有点不大满足。

  “这一带全都是。”

  “那么,就撒吧!”亚纪父亲说。

  “你来撒。”亚纪母亲把罐递给丈夫。

  “三个人分开撒。”

  我的手心放有凉凉的白色骨灰。我不能理解这是什么。即使脑袋能理解,感情也予以拒绝。如若接受,自己将分崩离析。我的心像被指尖弹开的冰冻花瓣化为粉末。

  “再见了,亚纪!”亚纪母亲的声音。

  白灰样的东西从亚纪父母手中散开。它乘风飞去,散落在红色的沙漠里。亚纪母亲哭了。丈夫搂着她的肩,两人慢慢返回来时的路。我动弹不得。那飞向红色沙地的骨灰简直就是自己的碎片一如再也无法重新拾在一起的我本身。

  “走吧!”导游催促道,“夜晚马上就到。沙漠的夜晚可不是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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