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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可是这时我必须将视线从德·斯特马里亚小姐身上移开了,因为她父亲已向首席律师告辞,并且回来坐在她的对面,提着双手,好像一个人刚刚得了什么宝物一样。他大概认为结识一位重要人物是一件奇怪而简短的举动,这举动本身就已足够;为了扩展这一举动所包含的全部意义,握一握手,注视一下也就够了,并不需要立即交谈,也不需要事后有什么交往的。至于首席律师嘛,这次会见那初次的激动一过去,他就象平日人们有时听见他谈话那样,对旅馆侍应部领班开了腔:

  “埃梅,我可不是国王;你去国王身旁服侍吧……喂,这头一道菜小鳟鱼,看上去很好吃,咱们再向埃梅要点。埃梅,你们做的这小鱼,我看完全可以再叫几盘。你再给我们送点来,埃梅,悄悄地。”

  他不时反复叫着埃梅的名字,这就使得他请什么人吃饭时,他的客人会对他说:“我看出来,你在这里完全和在家里一样嘛!”从这种想法出发,客人觉得也应该嘴里不断地叫着“埃梅”,这里面既有胆怯,又有俗气,又有愚蠢。某些人认为,一字不差地模仿跟他们在一起的人,是既聪明又漂亮的事,这些人就是又胆怯,又俗气,又愚蠢。他不断地重复这名字,但是面带笑容,因为他既要将他与旅馆侍应部领班的良好关系展现在人们面前,又要将自己高于他的那种优越感表现出来。旅馆侍应部领班也一样,每次他的名字又出来的时候,他都既感动又骄傲地微笑着,表明他既感到受抬举,又完全明白那是开玩笑。

  大旅社这间宽大的餐厅,一般是座无虚席的。对我来说,在这里用饭总是很吓人的事。当旅社的业主(或者是合伙人公司选出的总经理,我不太清楚)来到待上几日时,这种情形尤甚。此人并非这一家豪华旅馆的业主,而是七八家旅馆的主人。这些旅馆遍布法国各地,他就在这些旅馆之间往来穿梭,在每一处不时待上一个星期。这时,几乎就在晚餐开始时,每天晚上在餐厅入口处,这个小老头儿就会出现,白头发,红鼻子,不动声色,衣冠整齐,不同寻常。据说,无论是在伦敦,还是在蒙特卡洛,他都以欧洲最大的旅馆主之一而赫赫有名。

  有一次,晚餐开始时我出去了一会,回来时从他面前经过。他向我施礼,显然是为了表明我是他的顾客,但是十分冷淡。我无法辨清这种冷淡的原因,是一个人忘不了自己的身分,而表现出的矜持,抑或是对一个无足轻重的顾客的蔑视。反过来,面对那些十分重要的客人,总经理鞠躬时亦同样冷淡,但是腰弯得更深一些,毕恭毕敬,垂下眼皮,好象在葬礼上站在死者父亲面前或圣体面前一样,除了这种冷淡而又难得的敬礼之外,他一动不动,似乎为了表明他那前突而又熠熠闪光的双眼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在“大旅社的晚餐”中,既保证各种细处完美,又保证总体和谐。显然他感到自己比导演高明,比乐队指挥高明,是真正的大元帅。他认为,将凝视提高到最高程度,就足以保证一切就绪,犯下的任何过失也不会导致完全溃败。为了负起自己的责任来,他不仅仅不作任何手势,甚至眼睛也不眨一眨。由于注意力集中,那眼睛几乎都化成了化石。可这眼睛对全部行动一览无余,而且指导着全部行动。我感到甚至我那羹匙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一喝完汤,他就溜之大吉了。可是他刚才的检阅,叫我整个晚餐过程都没有胃口。

  他的胃口倒极佳,因为他象一个普通人一样,与所有的人同时在餐厅中用午餐。大家都看得出来,他那餐桌只有一点特殊,那就是在他吃饭过程中,另一位经理,平常的那位,一直站在他身旁与他谈话。因为这位经理是总经理的下级,他极力拍总经理的马屁,而且对总经理怕得要命。吃午饭时我的恐惧有所减少,因为总经理这时消失在顾客之中,极力不引人注目,如同一位将军坐在一家饭馆里,饭馆中也有士兵,他要显出不管他们的模样。尽管如此,穿制服的仆役环绕四周,门房向我宣布“他明天早晨走,到迪纳尔去。从那,他到比亚里茨去,然后到戛纳去”时我总算呼吸更自由一些了。

  我在旅馆中没有什么交往,而弗朗索瓦丝结交了许多熟人,这就使我在这里的生活不仅很凄凉,而且很不舒服。看上去,似乎她结交的人应该使我们办事方便。实际则正相反。虽然那些无产者很难叫弗朗索瓦丝把他们当熟人待,只有在极为彬彬有礼待她的某些条件下,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反过来,他们一旦达到这种地位,那弗朗索瓦丝心中就只有他们了。她的老经验已经教她明白了,对她主人的朋友,可以丝豪不受约束。如果她有要紧的事,就可以把一位前来看望我外祖母的太太打发走。但是对她自己的熟人,就是说那些难得为她那难得的友情所接纳的平民百姓,她的行为可是遵照最细致周到、最绝对的外交礼仪的。

  弗朗索瓦丝认识了主管饮料的掌班,认识了一个小小的贴身女仆,她是给一位比利时太太做长裙的。弗朗索瓦丝认识他们以后,午饭后再也不马上上楼为我外祖母准备各种器物,而是在一小时之后,因为主管饮料的掌班要给她弄咖啡或者药茶喝,那个贴身女仆要她去看自己怎样做衣裳。而拒绝他们是不可能的,是属于不可为之事之列。此外,她对那个小贴身女仆特别关心。那人是一个孤儿,几个陌生人将她养大,她就要到那些人家里去过几天。这种情形激起弗朗索瓦丝的怜悯之情,也激起她那善意的蔑视。她自己有家庭,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一所小房子,她的兄弟在那里养了几头乳牛。她不能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视为她的同类。这个小姑娘希望八月十五①时去看望她的恩人。弗朗索瓦丝情不自禁地反复叨念着:“她真叫我好笑。她说:‘我希望八月十五回家去。’她说‘家’!那根本不是她的老家,而是收养她的人,可她还说‘家’,好象真是她的家似的。可怜的小姑娘!她真穷得可以,都不知道什么叫有个自己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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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8月15日西方为圣母升天节。

  弗朗索瓦丝与顾客带来的一些贴身女仆要好,这些人跟她一起在“邮件处”用晚饭。她们看见她那漂亮的花边便帽和条的体态,把她当作是一位太太,说不定是贵族太太,因境况不佳或者对我外祖母非常依恋而来给她当个随身人。如果弗朗索瓦丝只与这些人要好,一言以蔽之,如果她只与不是旅馆的人要好,那害处还不大,因为她还不会妨碍旅馆的人为我们做事。其实,即使她不认识旅馆的人,这些人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对我们有什么用。可是弗朗索瓦丝也与一个饮料掌班、一个厨房里的人、一个管一层楼的女管事交上了朋友。结果是,在我们的日常起居上,弗朗索瓦丝新来乍到,还什么人都不认识时,为一点点小事,她就乱按铃叫人。有时时间不合适,我外祖母和我都不敢按铃,她却敢。我们如果为此对她稍加批评,她便回答说:“花了不少钱嘛,就得这样!”似乎那钱是她付的。而现在,自从她成了厨房里一个大人物的朋友后,我们本以为这对我们住得舒服一些是个好兆头。然而不是这样,如果外祖母或我脚冷,哪怕是正常时间,弗朗索瓦丝也不敢按铃。她说,这样会叫人产生不好的印象,因为这等于逼他们再把锅炉升起来,或者妨碍仆人吃晚饭,他们会不高兴的。最后她还要用上一个固定词组:“事实是……”,虽然她自己说时也不大有把握,可是这句话的意思仍很明显,明明白白地是说我们不对。我们也不坚持,生怕她再对我们来上一个固定词组,而且更厉害得多:“有什么了不得!……”结果是:因为弗朗索瓦丝成了烧热水的人的朋友,我们反倒再也没有热水了。

  最后,通过我外祖母,我们也认了一个熟人,虽然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有一天早晨她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在一扇门边迎面相遇,不得不上前搭话,事先双方都作出惊讶和犹豫不决的手势,作出后退、怀疑的动作,最后又因礼节和高兴做出抗议的动作,就象莫里哀戏剧的某些场面一样:两个演员相距几步远,但是长时间各自在一边进行独白,忽然,他们你看见了我,我看见了你,最后又两人一起说起话来,对话之后就来了个合唱,两人拥抱在一起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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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氏可能想到了莫里哀《妇人学堂》的开头。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出于谨慎,过了一会就想离开我的外祖母。可是外祖母相反,更希望一直挽留她到午饭时刻,极力想知道她是怎么搞的,收到信件既比我们早,又能吃到上好的烤肉(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很贪吃,她很少品尝旅馆里的饭菜。我们是在旅馆里用餐的。我的外祖母总是引用塞维尼夫人的原话,认为旅馆的饭菜是“富丽堂皇到叫人饿死”①的)。从此,侯爵夫人养成了习惯,每天在餐厅里等人家给她上菜时,便到我们身旁坐一会,而且不许我们站起身来,不许我们在任何事上为她忙碌,至多在我们吃完午饭,桌上杯盘狼藉的时刻,常常多待一会与她聊聊。

  我呢,为了能爱上巴尔贝克,为了保持我置身于地球尽头的想法,我竭力向更远的地方望去,只看见大海,在那里寻找波德莱尔所描写的各种效果,只有上什么大鱼的日子我的目光才低垂下来注视餐桌。这海中魔怪与刀叉相反,与原始时代是同时代之物。那个时代,生命开始在大洋之中涌流,在西梅里安②时代,鱼类那无数椎骨和蓝色、粉红色神经的躯体已经由大自然创造出来,而且是按照一种建筑蓝图,好象一座多色彩的海上教堂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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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塞维尼夫人1689年7月30日致其女儿函。说的是瓦纳主教的华宴。意思是菜肴极为丰盛,但是客人不敢吃,因为全是不好消化的东西。
  ②这是古代的一个民族,荷马在《奥德赛》中曾经提到。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数次提到。据说这些人生活在天涯海角,永远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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