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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那天,象前几日一样,圣卢不得不到东锡埃尔去。在他还没有最终完全回去之前,很可能直到晚上那里一直需要他,他不在巴尔贝克,我很遗憾。我看见一些少妇,远远望去,觉得她们令人心醉。她们从马车上走下来,有的进了游艺场的舞厅,有的进入冷饮店。我正处在年轻人的那样一个阶段,就是还没有一个具体的爱恋对象,心里还空着。在这样的阶段,就象一个堕入情网的人向往着、寻求着他钟情的女人一样,年轻人到处向往,到处寻求,到处看见美人儿。只要有真实的一笔——远远望见一个女子,或只见背影的一个女子,哪怕分辨出一点点模样——就可以叫我们设想出在我们前头的美人是什么模样,我们想象自己认出了她,心儿在剧烈跳动,脚步也加快了。只要那女子消逝了,我们便一直半信半疑到底是不是她;只有能追上她的时候,才会明白我们是大错特错。

  再说,我的身体越来越不舒服,就更受到诱惑,将最简单的享乐更加夸大,因为我很难接触到女性。风雅标致的女郎,因我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与她们接近,便觉得随处可见。如果是在海滩上,则因为我身体太衰弱。如果是在游艺场或糖果店里,则因为我过于腼腆。不过,如果我很快就要死去,我真希望知道,生命能够提供的最漂亮的少女在现实生活中究竟是怎样造就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将是我之外的另一个人,抑或竟没有任何人能够享受这种供给(事实上,我意识不到,在我这种好奇的根源上,就有着占有的欲望)。如果圣卢与我在一起,也许我就敢进舞厅了。但我是一个人,我只好呆立在大旅社门口,等待着与外祖母会齐的时刻到来。就在这时,几乎在大堤的尽头,我看见五、六个小女孩向前走过来,在大堤上形成一片移动的奇异的印痕。无论是外貌还是举止,她们都与人们在巴尔贝克司空见惯的所有姑娘不同。一群海鸥不知来自何处,正在海滩上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姗姗来迟者飞来飞去,追逐着别的海鸥。鸟儿飞来飞去,目的地似乎与洗海水浴的人一样不明确。鸟儿似乎没有看见洗海水浴的人,同时对于它们那鸟类头脑来说。这目的地又是明确规定了的。只有那群海鸥大概对这些鸟儿已司空见惯了。

  这些陌生女孩中,有一个手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另有两个,手里拿着高尔夫球“俱乐部”球衣。她们的短打扮与巴尔贝克其它少女截然不同。其它少女中确实也有几位从事体育运动,但并不因此就采用专门装束。

  这正是各位先生太太们每天到堤上来转一圈的时刻,他们都暴露在对着他们定睛细看的手持长柄眼镜的无情火力之下,似乎他们身上有什么毛病,那长柄眼镜非要将每一细部都审视清楚一般。首席法官的老婆骄傲地坐在音乐亭前那令人生畏的一排椅子中间。他们自己刚刚从演员变成评论家,走来坐下,该他们对面前走过的人评头品足了。所有这些人都沿海堤走着,似乎这海堤如同一只船的甲板一般摇摇晃晃(因为他们不会抬起一条腿时要同时晃动手臂,转动眼睛,放平肩膀,用相反方向晃动的动作来平衡他们刚才在另一侧所做的动作,并叫脸上充血),装出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以便叫人相信他们对这几个女孩根本不在意。实际上却在对她们偷偷地凝望,以免撞上她们。走在她们身边或从反方向来的人,相反却撞在她们身上,紧迫不舍,因为他们双方都是彼此暗暗注意的对象,虽然双方都用同样的轻蔑来掩盖这种注意。

  对人群的喜爱——因此也是对人群的恐惧——在每个人心里都是最强有力的动机之一。或者极力讨别人喜欢,或者叫别人惊奇,或者极力向别人表现出自己很看不起他们。在蛰居者心中,绝对甚至直至生命终结的监禁,其原由常常是对人群有一种失常的嗜好。这种嗜好会那样压倒任何其它的情感,以致由于外出时无法得到门房、行人、停车的车夫的赞美,他宁愿永远不叫他们看见,于是便放弃了一切必须外出的活动。

  这些人中,有几个正在沿着某个思路思考,但是通过手势急促,目光走神,与他们的邻人那考虑周到的摇摇晃晃的步伐不相谐,而暴露了自己的思想活动。我远远看见的几个女孩,在所有这些人中,径直前行,身体完全放松,对其余的人类发自内心的蔑视赋予她们动作自如,毫不犹豫,也不僵硬,准确地作出她们想作的动作,四肢每一部份对其他部份而言都完全独立自主,身体的大部份保持不动。华尔兹舞行家就是这样,那是非常精采的。虽然她们当中每个人都是一个类型,与他人类型不同,但是这几个人无一例外,全都姿容姣好。不过,说老实话,我看见她们才这么一小会工夫,而且还不敢定睛凝望,我还没有抓住她们之中哪一个的个性。有一个除外,她那笔直的鼻梁,棕色的皮肤与他人形成鲜明对照,与文艺复兴时期某一幅画上朝拜初生耶稣的三王之中,那位阿拉伯人模样的人肤色相近。我对她们的了解,一个,仅仅是通过那一双不大灵活、固执而又带着笑意的眼睛;另外一个,仅仅是通过那粉红的双颊。那粉红中又带着一抹镀铜的色调,不禁使人想起绣球花。甚至就是这些面部特点,我也还无法将任何一种特点分别固定在这一个少女而不是另一个少女身上(这个整体是那样优美动人,最不相同的外貌相邻,各种色彩相聚,又象一首乐曲那样叫人难以捉摸。乐句一个个过去的时候,我无法将一句句分开,一句句辨认出来,待我分辨出来以后,马上又忘记了。按照这个整体行进的顺序),我看到一个白色的椭圆形,黑眼睛,绿眼睛相继出现,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就是刚才已经对我产生了魅力的姑娘,我无法将看到的东西归到我从他人中分别出来、辨认出来的哪一个少女身上。在我的视野中,没有分界线(过了一会我才弄清了她们之间的区别),透过她们这一组人,一种和谐的浮动在扩展,是液体美、集体美和动态美的持续转移。

  个个挑选得这么漂亮,将这几个朋友聚集在一起的,在生活中,可能并非纯属偶然。估计这几个少女(她们的态度足以揭示出大胆、轻浮和狠心的天性)对任何滑稽可笑的事和任何丑陋都极为敏感,接受不了德或智方面的吸引,便在她们同龄的同伴中,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对于那些通过腼腆、拘谨、笨拙以及她们大概称之为“讨厌的类型”而透露出沉思或敏感的天性的所有女伴,她们感到厌恶,而且对她们置之不理。相反,风雅,灵活,体态优美的某种混合,将她们吸引到别一些人身旁,她们与这些人结成友谊。她们那具有诱惑力的直爽和与她们一起度过幸福时光的允诺,只有通过这唯一的方式才表现出来。她们属于什么阶级,我无法准确判断出来,说不定那个阶级正处于其发展的这个阶段,或者由于富有和闲暇,或者由于进行体育运动(这是一个新习俗,甚至在某些民众阶层也已普遍),但是在体育之上尚未加上智育,这个社会阶层有如尚未追求扭曲表现形式的那些和谐而又多产的雕塑学校,自然而然地而且大量地生产出美丽的躯体,优美的大腿,优美的臀部,圣洁而安详的面庞,表情机敏而又富有智谋。我在这里,面对大海看见的,难道不是人体美高尚而又平静的模特儿吗,犹如希腊某海岸上那些暴露在阳光下的雕像?

  她们这一群,如闪光的彗星,沿着海堤,向前行进。即使她们认为四周的人群由另一个种族组成,甚至他们的痛苦都不会在她们心中唤起同情,但表面上她们似乎没有看见人群。她们迫使停步的人让路,好象突然有一台机器通过,不能期望机器躲开行人一般。对一位年迈的先生,她们是不承认他的存在,拒绝与他接触的。如果这位先生心怀恐惧或怒气冲天但又匆匆忙忙而又可笑地逃开,她们最多也就相视而笑罢了。对于不属于她们这一群的人,她们没有故作轻蔑,她们内心的轻蔑已经足够。但是她们每遇障碍,都无法不以克服障碍为快,或者冲过去,或者双脚并拢,因为她们个个都充满青春活力,是那样需要发挥出去,以至即使在悲伤或痛苦的时候,也是更服从年龄的需要而不是当日的心情。她们从不放过一次跳跃或打滑的机会,而又不是有意识地这样干,只是打断缓步前行,在缓步前行中撒播上优美的转弯,心血来潮与高度的技巧合二而一,正如肖邦在他最忧郁的乐句中撒播上优美的曲线一般。

  一位年迈的银行家,他的老伴正在为他寻找好地方,在好几处都未下定决心。最后,叫他面对海堤坐在一个折叠小凳上,有音乐亭为他遮住海风和烈日。老伴见他坐好了,便离开他去买报纸,准备过一会读给他听,叫他消遣消遣。只不过走开一小会,她也就将他单独留在那里。这一小会从不超过五分钟,对老头来说似乎已经相当长。老太太对自己的老伴既悉心照料,又不表露在外。她经常这样走开五分钟,好让老伴觉得自己还能象所有的人一样生活,而决不需要保护。他头顶上的音乐家表演台,构成了一个天然而又有诱惑力的跳板,那一小群少女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毫不犹豫地朝表演台跑过来。她从老头头顶上跳了过去,灵巧的双脚擦着了老头海军帽的边缘。老头吓得面如土色,可是另外几个姑娘觉得实在好玩,特别是绿眼珠、娃娃脸的那一个。她的目光中,表现出对这一行为的钦佩和快活。我似乎从她的眼睛里辨出少许的腼腆,既害羞又假充好汉的那种腼腆,这种表情在别人脸上是没有的。

  “可怜的老帮子,真叫我心难受,简直半死模样!”其中一个少女说道,嗓音嘶哑,半嘲讽的语气。

  她们又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在路中间停步一小会,也不顾挡住了行人的来往,呈形状不规则、完整、奇特而又叽叽喳喳的一个集合体,象起飞前聚在一起的一群小鸟。然后她们沿着高出海面之上的海堤继续漫步下去。

  现在,她们那迷人的面庞再不是模糊不清、相互混淆了。以个子最高、从老银行家头顶上跳过去的那个为中心,我已经将她们区分和聚集起来(每个人的名字暂缺,我不知道)。小个的从海平面上分离出来,双颊丰满而粉红,绿眼珠;另一个皮肤为棕色,鼻子笔直,与其他人形成鲜明对照;还有一个,面孔雪白象个鸡蛋,鼻子形成一个弓形小弯,好似鸡雏的嘴,她的面孔与某些年纪很小的人相似;还有一个,大个子,裹着一件斗篷(这件斗篷使她显得那么穷酸,与她那优雅的举止那样不相称,以至来到人们头脑里的解释是:这个少女的父母大概地位相当显赫,但是他们的虚荣心远在巴尔贝克洗海水浴的人之下,也在自己孩子的衣着是否华丽之下,所以让她穿什么衣服在海堤上散步,对他们来说绝对一样,小市民才会认为这衣裳穿着太寒酸);还有一个姑娘,双眸明亮而又含笑,颧骨很高,皮肤无光泽,头戴一顶黑色马球运动员式女帽,压得很低。她推着一辆自行车,臀部扭动得好象骨头都脱了节,使用的行话俚语那么粗野,叫嚷的嗓门那么大,我从她身边经过时(从她那些词语里,我听见一句难听的“混他的日子”),便放弃了刚才她的伙伴的斗篷令我作出的假设,而更倾向于得出结论说,所有这些女孩都属于经常光顾赛车场的那帮小民,大概是自行车运动员们最年轻的情妇。总而言之,我的假设中,没有一个认为她们可能是贞洁的。看上一眼——从她们彼此相视而笑的样子,从双颊无光泽那个姑娘那紧盯不放的目光里——我就明白了,她们不是贞洁的女子。加之,外祖母一直过于谨小慎微地悉心照顾我,以至我不会不相信,不可为之事是不可分的整体,对老年人缺乏尊重的少女,碰到从八十岁老翁头顶上跳过去以外的更有诱惑力的快乐时,决不会骤然间为顾忌之心所阻拦。

  现在,她们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个性。她们的目光因自我满足和伙伴义气而变得炯炯有神,眼中不时燃起兴致勃勃或狂妄而满不在乎的火光,视对象为自己的女友或路上行人而定。她们相互之间了解相当深入,能够一直一起散步,形成分开的身躯缓缓向前,在这些身躯之间注入了一种联系。这种联系虽然肉眼看不见,却很和谐,好似同一个火热的身影,同一个氛围,使她们的身躯合成了一个整体。这整体的各个部分是同质的,而对这一行列在其中缓缓行进的四周人群,又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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