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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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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立刻接受她的挑逗。换个人也许会觉得这个挑逗多此一举,因为阿尔贝蒂娜的发音甜美而有肉感,她同你说话,就象在吻您。她每说一句话。就是给你一次温存,谈话充满了对你的亲吻。然而,她这次挑逗却给了我极大的快意。如果挑逗来自另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美貌少女,我甚至也会感到快意;但是现在。阿尔贝蒂娜对我虽然是唾手可得,但这在我身上引起的与其说是快意,毋宁说是一系列对比鲜明的美丽联想。我首先联想起海滩上的阿尔贝蒂娜,好象是以大海为背景的一幅画上人物,我感到她不比有剧院聚光灯下看到的形象更真实,看不清究竟是谁,是那被认为已经登场的女演员,还是作为替身的配角,或者仅仅是投影。然后,那个真实的女人脱离光束,向我走来了,但仅仅是为了让我看到,在现实生活中,她根本不象人们想象中的神奇的画中人那样柔情似水,唾手可得。我知道,抚摸和拥抱她是不可能的,只能同她闲聊,对我来说,她不是一个女人。正如放在餐桌上作装饰的不可食用的玉葡萄不是葡萄一样。现在,她出现在第三平面上,我觉得她和我在第二个平面上所认识的她一样真实,又和第一个平面上的她一样顺从,尤其是很久以来,我一直认为她不够顺从,因而她现在的顺从也就格外趣味无穷了。我对人生逐步有所认识(不象开始时那样认为它平淡和简单了),这暂时导致了不可知论。既然开始认为可能的事后来竟是假的,而当它在第三个平面上出现时又变成真的了,那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肯定呢?(唉!我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的发现还没有结束。)即使生活没有这种浪漫的能教会我们发现更多平面的诱惑力(这与圣卢在里夫贝尔饭店吃晚饭时所体味到的诱惑是反向的:他在一张安详的脸上,在被生活烙上的重重叠叠的记忆中,重新看到了他从前在那张脸的唇际留下的痕迹),无论如何,当我知道我有可能吻阿尔贝蒂娜的脸颊时,我感受到了极大的快乐,即使吻她的脸颊也不会有这样大的快乐。我们可以把一个女人当做一段肉体占有,仅仅使我们的肉体和女人的肉体贴在一起,但这与占有在海滩上邂逅的少女有什么不同呢?某些天,我们在海滩上看见这个少女和女友们在一起,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那些天,而不是其他日子和她相遇,这使我们忧心忡忡,害怕再也见不到她了。生活殷勤地向你揭示了这个少女的全部故事,为让你看得清楚,借给你一个又一个光学仪器,不仅使你产生肉欲,而且还让你产生更难满足的精神欲望,这使肉欲增强百倍,变化无穷。如果肉欲只顾占有一段肉体,精神欲望会昏昏沉沉,麻木不仁,让肉欲单枪匹马,为所欲为;但是,一旦要占有一个完整的记忆领域,使过去依依不舍地离开的往事失而复得,精神欲望会在一旁掀起风暴,使肉欲变得格外强烈,虽然不能伴随到底,直到掌握一个非物质的现实(因为这个现实不可能在希望的形式下完成),但它们在半路上等候肉欲,把它护送回来。吻一个梦寐以求的少女的脸蛋,就好比在体味一种百看不厌的颜色的滋味,而吻一个无名无姓,既无秘密、又无魅力的女人的脸蛋,不管这个脸蛋多么清新,只能使人感到索然寡味。我们看到了一个女人,她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个普通形象,例如在海上显示出侧影的阿尔贝蒂娜,接着,我们可以把这个形象分离出来,放到我们身边,渐渐地,就好象放到了一架立体镜片下面,我们看清了它的大小和颜色。正因为这样,那些不能马上得手的,甚至不能马上知道将来能不能得手的有点难相处的女人,才是唯一令人感兴趣的。因为了解他们,接近和征服她们,使她们的形象呈现出形形色色的体形、身材和相貌,就是给我们上一堂相对主义课,教会我们如何鉴别一个肉体,鉴别一个女人的生活。当这个女人重新以苗条的身影出现在生活背景中时,你与她重逢,会享受到一种美。在妓院认识的女人,是毫无趣味可言的,因为她们始终一个样。 此外,我对那个心爱的海滩的全部印象都掌握在阿尔贝蒂娜手中,系在她的身上。我感到,吻她的双颊就如同在吻整个巴尔贝克海滩。 “如果您真心让我吻您,我宁愿把这留到以后,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只是到时候您可不要忘记您的许诺。我需要有一张‘接吻许可证’。” “要我签字吗?” “如果您现在给我了,以后还会再给我一张吗?” “您的接吻许可证可真逗人,过一段时间我就给您开一张。” “我还要问你一件事,您知道,在巴尔贝克海滩,我还没有认识您的时候,您的目光常常让人感到冷酷而狡黠,您能不能告诉我,您当时在想什么?” “哦!我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噢,那我来帮您回忆。有一天,您的女友希塞尔双脚并拢,从坐着一位老人的椅子上蹦了过去。您尽量回忆一下,您那时在想什么。” “我们和希塞尔来往最少,您愿意说她和我们是一伙也可以,但不完全是。我当时可能在想,她很庸俗,很没有教养。” “哦!就这些?” 我很想在吻她之前,让她重新披上我在巴尔贝克认识她之前我所感到的她那种神秘的色彩,在她身上重新找到她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即使我不认识这个地方,但是,如果我能处在她的位置上,至少我也能回忆起我们在巴尔贝克海滩的生活、我窗下汹涌的波涛声和孩子们的喊叫声。但是,我把目光滑到她那玫瑰花般红润的美丽动人的圆脸蛋上,看见颧颊缓缓向里弯曲,最后与山嘴陡峭、山谷波动、绵延起伏、秀色可餐的乌发相遇,消失在第一批山麓中。看到此番情景,我不禁心想:“我在巴尔贝克没有成功,但现在我毕竟就可以吻阿尔贝蒂娜的脸颊,品尝这朵从没品尝过的玫瑰花的滋味了。再说,既然我们在人生道路上难得能从不同的平面认识人和事物,因此,当我使这张百里挑一、美如玫瑰的脸孔离开它过去的环境,把它带到这个新的平面上,终于能用嘴唇认识它的时候,也许我可以认为我的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完美的。我这样想,是因为我相信存在着一种用嘴唇获得的知识;我之所以认为我马上就要尝到这朵肉玫瑰花的滋味,是因为我没有想到,人尽管比海胆,甚至比鲸鱼高级,却仍缺少一定数量的器官,尤其是缺少接吻的器官。于是,人就用嘴唇来代替这个缺少的器官。用嘴唇吻心爱的女人产生的效果也许比不得不用一个巨牙抚摸更令人满意。但是,嘴唇的功用在于把具有诱惑力的东西的滋味带给味觉器官,因此,只能满足于在表层徘徊,无法进入它们渴望进入的脸蛋中去,但它们并不意识到错误,也不承认失望。况且,嘴唇在同肉体接触时,即便变得更驾轻就熟,更精于此道,也显然不可能体味到更多的大自然阻止它们体味的滋味,因为在这个找不到食物的荒漠上,它们形单影只,茕茕孑立,视觉和嗅觉早已相继把它们抛弃。首先,当我的嘴巴接受眼睛的建议,凑近脸颊接吻时,我的眼睛在移动中发现了新的脸颊;从近处看到的脖子,就象照了放大镜一样,呈现出一粒粒小疙瘩,显得健壮有力,从而改变了脸的特性。 照相机的最新用途,可以让我们经常从近处看到的,象塔一样高大的房屋,全部倒伏在一座教堂脚下,使同一些建筑物象军队的一个团操练那样,时而排队,时而分散,时而密集,把刚才还相距很远的比阿斯塔①教堂的两根柱子紧紧地靠在一起,让近在眼前的萨吕特教堂②变得远在天边,使一个桥洞、一个窗孔、一丛置于前景的色彩强烈的树叶成功地出现在暗淡晕阴的背景上,展现出广阔的视野,使同一个教堂依次换上其他所有教堂的拱孔。 -------- ①比阿斯塔教堂位于意大利,由意大利画家比阿斯塔(1682—1750)得名。 ②萨吕特教堂位于意大利威尼斯,建于1631年至1682年。 我觉得,照相也和接吻一样,能使一个我们认为具有确定外表的东西变化出千姿百态,而每一个新姿态都和原来的姿态一样合适,因为它们各有一个同样是合理的透视角度。总之,就象在巴尔贝克海滩我常看见的阿尔贝蒂娜的千姿百态那样,现在,当我的嘴唇凑近她的脸颊时,刹那间,我看见了十个阿尔贝蒂娜,仿佛要把一个女人在同我们多次约会中向我们呈现的丰富多采的姿态和色彩以神奇般的速度在几秒钟内全部展现出来,再次体验到一个人的千变万化,把这个人具有的各种可能特征从不同的箱子里取出来那样,一个一个地全部取出来。这个少女就象一个多头女神,我刚看见一个头,如果我试图接近它,它就会让位给另一个头。只要我还没有接触它,我就能看见它,就能闻到它的淡雅的清香。唉!真可惜——因为对于接吻,我们的鼻孔和眼睛长的不是地方,正如我们的嘴唇不是专门用来接吻的器官一样——我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接着,我的鼻子挤扁了,什么味道也闻不到了,根据这些令人讨厌的征象,我知道我终于在吻阿尔贝蒂娜的脸蛋了,可是我却还是没有品尝到我渴望已久的玫瑰花的滋味。 这次,我能突然袭击,随心所欲地满足我的欲望,而她也让我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她从前曾严肃拒绝我的东西,这难道就因为两个肉体换了位置(我躺着,她站着),就因为我们演出了一场和在巴尔贝克海滩演出的完全相反的戏吗?)当然,今天,当我的嘴唇凑近她的脸颊时,她露出的追求快感的表情和从前那种严肃神态之间仅仅存在着一些极其细微的线条偏差,但是,这种偏差完全可以同杀死或救活一个伤员,同一张杰出的肖像和一张蹩脚的肖像之间的差距相比拟。)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无意中做了一件好事,我该不该向这个恩人致谢,感谢他最近一个月中在巴黎或在巴尔贝克为我做了工作,促使阿尔贝蒂娜的态度发生变化,但是我想,我和她所处的位置是她改变态度的主要原因。然而,阿尔贝蒂娜却对我说了另一个理由,她说:“啊!那是因为在海滩那会儿,我还不认识您,我可能认为您居心不良。”这个理由使我困惑不解。显然,阿尔贝蒂娜说这话是诚恳的。一个女人,在同一个男友接触中,假若她的四肢和身体并没有感到一个陌生男子在蓄意耍弄她,怎么会轻易承认这个错觉呢? 不管阿尔贝蒂娜的生活近来发生怎样的变化,不管这些变化也许能解释她为什么这样痛快地同意满足我一时的纯粹是肉体的欲望,而为何在巴尔贝克海滩却嫌恶地拒绝我的求爱,但无论如何,那天晚上,当她的爱抚使我意驰神荡,心满意足时,我看见她身上发生了更令人吃惊的变化。她大概清楚地看到我满足的神态,但我还担心她会因厌恶和羞怯而反抗呢,就象在香榭里舍大街的月桂树丛后,我想拥抱希尔贝特时,希尔贝特作出的反应一样。 可事实恰恰相反。我刚让阿尔贝蒂娜躺到我床上,刚开始抚摸她,她脸上就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神态,温顺,真挚,近乎幼稚的天真。当她就要得到快感时,就象人死后一样,平时的一切忧虑,一切奢望都烟消云散,那张变得年轻的脸似乎又恢复了少女的纯真。当然,任何一个人,如果他的才华突然有了用武之地,他会变得谦逊,勤勉,讨人喜欢;尤其是,如果他善于用他的才华给我们带来巨大快乐,他自己也会感到无尚幸福,同时也想让我们充分享受快乐。但是,在阿尔贝蒂娜脸上新出现的这种表情中,不只是有大公无私、职业的良心和大度,还有一种传统的和勃发的忠诚;她不仅回到了她自己的童年时代,而且回到了她那一类人的青年时代。我只希望能平息肉欲,而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可是阿尔贝蒂娜却和我不同,她似乎觉得,如果相信这种肉体快乐无需精神情感相伴,认为肉体快乐是某件事的最终结果,那她未免太有点粗俗。刚才她还急着要走,可现在也许觉得接吻必然导致做爱,而做爱高于其他一切义务,因此,当我提醒她该回家吃晚饭时,她说: “噢,没关系的,来得及。” 她似乎觉得接完吻就起床不大好意思,出于礼貌,也应该在床上多呆一会儿,这和弗朗索瓦丝一样,絮比安请她喝酒,如果她认为不管渴不渴都应该高兴地接受时,她不敢一喝完就走,哪怕有要紧事等着她做。阿尔贝蒂娜是卑微的法国乡村妇女的化身,在圣安德烈教堂能找到这类妇女的石雕原型(这也许是我不知不觉地渴望得到她的一个原因,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以后我再讲)。尽管弗朗索瓦丝不久将成为她的死敌,但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弗朗索瓦丝的影子:对客人和陌生人讲究礼貌,注意礼节,对男女结合怀有敬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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