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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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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奈只得回到卧室去,弗朗索瓦丝随我进了门。她觉得我既然已从晚会归来,没有必要再保留上衣饰孔上插着的那朵玫瑰花,上前就要动手去取。她的这一举动向我暗示了阿尔贝蒂娜再也不可能到来,我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为了她,我才希望把自己修饰得漂亮潇洒一点,弗朗索瓦丝这一伸手,惹得我好不气恼,我一抽身,把花整个儿给弄皱了,加上她又对我说“最好还是让我取下来,免得这样碰坏了”,我更是火上加火。再说,只要她开口,说什么我都会恼火。在企盼等待之时,人们为求之不得而痛苦不堪,岂能忍受他人插手。 弗朗索瓦丝走出卧室,我想,要知今日想方设法,为的是向阿尔贝蒂娜大献殷勤,那当初,在那风月之夜,当我让她来我府上,一再互表温存时,就不该那样对待她,想当初我曾多少次留着数日不修的胡子,脸也不刮就接待她。我感觉到她压根儿不把我放在心上,让我孤零零无人相伴。若阿尔贝蒂娜还来——这对我来说是最为美妙的事情之一——为了把房间布置得再优美一点,我多少年来第一次在靠近床榻的小桌上摆上了这个嵌着绿松石的小包,这是希尔贝特特意请人给我制作,专用来存放贝戈特的那枚小纪念章的,长久以来,当我睡觉时,我总执意把它和那只玛瑙弹子一起摆在枕边。阿尔贝蒂娜始终不见人影,此时她肯定呆在一个她认为更为惬意的“地方”,可我无处可寻,尽管不到一个小时前,我还对斯万表白过我这人不会嫉妒,但这回却弄得我不是滋味,痛苦的程度也许不亚于阿尔贝蒂娜本人给我造成的烦恼,要是比较经常看到我的女友,那难受的心情也许早就化作迫切的需要,非弄清她在何处与谁一起消磨时光不可。时间太晚了,我不敢差人去阿尔贝蒂娜的住处,可我心中尚存一线希望,也许她正在某家咖啡店与女友们吃夜宵,她会想起给我打电话的,于是我扭动交换机,接通我卧室的电话,切断了平日这个时候取邮处与门房相通的线路。倘若在弗朗索瓦丝房间对面的小过道上装部接话机,或许更为简单,也不那么碍事,但却可能于事无补。文明的进步使每个人都得以表现不容置疑的优良品质,在友人眼里显得更加可贵,然而也可能暴露出他们新的恶癖,使朋友对他们更加难以容忍。就是这样,爱迪生的发明致使弗朗索瓦丝又养成了一个毛病,就是事情不管有多迫切,有多紧急,她就是不使用电话。每当别人教她打电话,她总能象别人在种牛痘时那样,设法逃之夭夭。电话因此装到了我的房间,为了不打扰双亲大人,电话铃改装成一个普通的转盘。我担心听不到转动声,于是身子一动也不动。我屏声静气,以致数月以来,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挂钟的滴答滴答声。弗朗索瓦丝进门整理东西。她跟我聊天,可我讨厌与她交谈,随着平庸、单调的闲谈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我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由担心转为不安,又由不安变得彻底绝望。我不得已,只好跟她说几句含糊不清,表示满意的话,但言不由衷,我感到自己脸上显得何其忧伤,我一方面装得无动于衷,另一方面又露出这般痛苦的神情,这两者是多么不协调,于是,我只得佯称风湿病又犯了,支吾搪塞过去;弗朗索瓦丝虽然轻声说话(并不是因为阿尔贝蒂娜的缘故,她认为阿尔贝蒂娜可能来访的时间早已过了),可我还是担心她说话声碍了我的事,听不到那也许不会再响起的救星般的呼唤声。弗朗索瓦丝终于要去睡觉了;我软硬兼施把她送出门外,为的是她离去的声响别淹没了电话声。接着,我继续开始静候佳音,开始经受折磨;在我们期待的时刻,从耳朵捕捉声音,到大脑作出选择与分析,再由心灵传达分析结果,这循环往复的运动是如此神速,我们几乎难以觉察到其时间的流逝,似乎感到我们是直接用心灵去倾听。 我备受折磨,屡屡惴惴不安地盼望迟迟不响的电话发出呼唤,但愈是渴望,愈是失望。正当我被绞在孤寂、焦虑的螺线中痛苦地旋转,到达极点的刹那间,人如潮涌的夜巴黎猛然与我贴近,在它的深处,在我书桌的附近,我突然听到了一记美妙的机械声,宛如《特里斯唐》中披巾的晃动声,或若牧童的芦笛声,这是电话的转盘声。我跃身扑去,正是阿尔贝蒂娜。“这个时候给您打电话不打扰您吧?”“噢,不……”我抑制住内心的欢乐回答道,她说时间不妥,无疑是想为等一刻到来表示歉意,尽管已经深更半夜,她并不会不来。“您来吗?”我用无所谓的口吻问道。“噢……如果您并不是非要我不可的话,就不来了。” 我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属于阿尔贝蒂娜,另一部分迫切需要与它结成一体。无论如何得让她来,可我开始时并未明言相告;既然我们俩已经通上了电话,我心想总可以在最后时刻逼她就范,要么让她上我这儿来,要么让我到她家中去。 “对,我这儿离家很近,”她说,“可离您家太远了;我没有仔细读您的短笺。我刚看到,怕您等急了。”我感到她在撒谎,我现正在火头上,虽然想见她,但更想搅一搅她,怎么也得逼她跑一趟。可是,我一开始就拒绝了片刻之后可以尽量获取的东西。她到底在何处?她的话声中夹杂着其他声响:一个骑自行车人的按喇叭声,一位妇人的歌唱声,还有远处一个乐队的奏乐声,乐声与她那可爱的声音一样清晰可辩,仿佛向我表明,这确是阿尔贝蒂娜,她此时所处的地方离我很近,但她身不由己,就好比人们拔秧苗,连根带泥一块被带走了。我听到的那些嘈杂声同时干扰着她的耳朵,致使她难以集中注意力:这些真实细节虽与主旨无关,本身也毫无价值,但为我们弄清节外生枝的真相,尤为不可缺少;巴黎某街道数笔迷人的素描,一个无名晚会一针见血的冷隽勾画,皆是《费德尔》散场之后,阿尔贝蒂娜不能来我家的原因所在。 “我把话先跟您说清楚,我并不是非要您来,到这个时候,您来了只会给我造成很大不便……”我对她说,“我困死了。况且,说到底,事情千头万绪复杂得很。不过,我必须告诉您,我信中不可能有什么误会。您也回复说一言为定。若您没有看懂,那么,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说过一言为定,只不过定下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可是,我看您生气了,使我很不安。我真后悔去看《费德尔》。要是我当初知道会惹出这么多麻烦……”她又添了一句,就象那么一些人,明明做错了一件事,却故意以为别人责怪他们的是另一件事。“我生气,这与《费德尔》毫无瓜葛,还不是我让您去看的戏嘛。” “哎,您责怪我吧,糟糕,今天夜里太晚了,不然我准到您儿去,不过,为了请求原谅,我明后天一定去。”“噢!不,阿尔贝蒂娜,我求求您了,您让我整整浪费了一个晚上,在以后的日子里,至少得让我安宁一下。这两三个星期内,我没有空。听我说,要是我们老象这样呕气,这使您心感不安,而且实际上,您也许有理,那么,既然我已经等到您这个时候,您嘛,也还在外面,就算以疲劳换疲劳,我更希望您马上就到我这儿来,我这就去喝点咖啡,提提精神。”“推到明天再说,不行吗?因为有难处呀……”一听到她这番托辞,仿佛她不会来了,我感觉到又燃起了一种迥然不同的情感,它痛苦挣扎,试图与我心中的欲望交织在一起,我向往重新看到那张光滑的脸庞,想当初在巴尔贝克,这一欲望没有一天不驱动着我追求那一幸福的时刻:面前是九月淡紫色的大海,身旁是那朵玫瑰色的鲜花。这一迥然不同的情欲是对某个生命的极度需要,在贡布雷时,我已经从母亲身上有所体验,有所领悟,它如此强烈,以至于她若让弗朗索瓦丝告诉我她不能上楼来,我真恨不得去死。昔日的这一情感竭尽全力,试图与新近产生的另一情感融合,结成统一体,然而,它所渴求的给人以快感的物体充其量不过是那色彩绚丽的海面和海滩之花那玫瑰红的色泽,且它努力的结果往往也只不过把这两者化合(纯化学意义)成一种新的物质,其存在的时间也仅在瞬刻之间。可是这天夜晚,这两种情感成份至少一直保持着分离状态,而且还能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但是,从电话中一听到这最后数言,我恍然大悟,阿尔贝蒂娜的生命距离(无疑不是就物质意义而言)我之遥远,致使我不得不永不停息地进行耗人心血的探索,方能控制住它,况且它组织严密,俨如战斗堡垒,为更安全计,甚至伪装得如同后来大家习惯所称的“地堡”一般隐蔽。此外,阿尔贝蒂娜虽然身处上流社会的较高层,但却属于这么一种人,好比一位女门房满口答应您的送信人,等主人一回府,就差人把信交给她,直至有一天,您发现这人就是她,就是您在外相遇的并应允给她写信的那个女子,也就是那位女门房。她把她的住址——其实就住在门房——告诉您,而她确实也住在那里(再说,那是一个小小的低级妓院,女门房本人就是鸨母)。不过,有关她的生活情况,只草草写上五六行字,结果呢,等到想见她一面或对她有所了解,却怎么也摸不到她的家门,不是太靠左了,就是太靠右了,要么就是太靠前了,或太靠后了,纵然找上数月,甚或数年,也还是一无所获。对阿尔贝蒂娜,我感到将永远了解不清她的任何情况,众多的细节和事实交织在一起,真真假假,如同一堆乱麻,永远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事情将永远如此继续下去,除非把她投进监狱(可还可能越狱),了却她的一生。这天夜晚,虽然这种死念头只不过在我心中引起了忧虑之感,但忧虑中我感到颤栗,仿佛这是日后将长期经受煎熬的先兆。 “噢,不,”我回答说,“我已经跟您说过,这三个星期我没有空暇,明天不行,另找一天也不行。”“那好,那么…… 我这就赶紧过来……真恼人……我是在一位女友家里……(我感到她还没有确信我已经接受了她来我处的请求,可见这一请求不真诚,我想置之不理)”“您的女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来还是不来,这是您的事,又不是我求您的,是您自己提出来的。”“别生气,我立即要一辆出租马车赶来,十分钟后就到您那里。” 就这样,从巴黎那夜幕笼罩的深处传来了无形的音讯,一直传至我的卧室,测定了一个遥远的生命的活动半径。这第一个信号预示之后,即刻就要显形、出现的,是阿尔贝蒂娜。想当初,我在巴尔贝克的天穹下与她结识,“大饭店”的男侍为客人摆上餐具,夕阳的余辉刺得他们眼睛发花;饭店的窗玻璃全都敞着,黄昏那细微的气息自由自在地从海滩进入宽畅的餐厅。海滩上,最后的漫游者们流连忘返,餐厅里,最先一批前来用餐的客人还没有就座,摆置在柜台后的镜子里,掠过船体红色的反光,回映着驰向里夫贝尔末班船排出的烟雾那灰不溜秋的颜色。我不再追究致使阿尔贝蒂娜姗姗来迟的原因,弗朗索瓦丝走进我的卧室向我禀报:“阿尔贝蒂娜来了。”“阿尔贝蒂娜小姐怎么来得这么晚?”如果说我连头都没有抬一下,那纯粹是为了装模作样。但是,当我朝弗朗索瓦丝抬起眼睛,仿佛出于好奇心,想捕捉她的反应,对我提问时那表面的诚意予以证实时,我猛然间钦佩而又愤懑地发现,弗朗索瓦丝艺术高超,可以让毫无生命的服饰生机盎然,叫五官的线条启齿说话,其技艺之高超堪与拉贝玛本人媲美,她深谙此道,善于摆弄她的紧身胸衣和头发,只见最白的几绺全都梳到了表面,仿佛当作出生证明书来出示,那脖颈由于劳累和恭顺而乖乖地弯曲着。这头发、这脖颈在为她鸣不平,她这么大年纪,深更半夜的,竟把她从睡眠中吵醒,从潮乎乎的被窝里拖起来,逼得她没命似地快快穿上衣服,冒着染上胸部炎症的危险。我担心露出了对阿尔贝蒂娜的晚到表示抱歉的神色,忙说:“不管怎么说,她来了,真叫我高兴,这下好了。”说着,不由得心花怒放。但是,这一完美的喜悦心情没有持续多久,没料到弗朗索瓦丝竟那样回答我。她没有抱怨一声,甚至极力装出强忍住忍无可忍的咳嗽,身上只披着一条披巾,似乎感觉到寒冷,她首先一五一十地向我禀报她对阿尔贝蒂娜说的话,就连询问她舅母安好的话也没有漏掉。“我正是这么说的,先生恐怕担心小姐不会再来了,因为已经不是来访的时间,很快就要天亮了。她肯定在什么地方玩得很开心,因为她不仅仅对我说,让先生久等,她心里也不好受,而且还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态回答我说:‘迟来总比不来强吧!’”说罢,弗朗索瓦丝又添了几句,让我听了好不伤心:“她这样说,不就把自己给卖了嘛。她兴许恨不能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呢,可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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