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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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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次抵达巴尔贝克与初次情况大不相同。经理亲临古勒夫桥迎候,一再表白他如何如何看重被封以爵位的主顾,这使我不禁担心,他如此给我大封爵位,恐怕非要我最终明白,在他那混沌一片的语法记忆中,“封以爵位”纯粹意味着“委以头衔”。再说,随着他不断学习新的语言,过去学的讲得越来越糟。他向我宣布,把我安置在旅馆的最高层。“我希望,”他说道,“希望您不要把这视作没有失礼,我为给了您一间您不配的客房而感到诚惶诚恐,不过,我将它与噪音作了权衡,因为这样,您头上就无人吵得您耳膜(指鼓膜)嗡嗡作响了。请放心,我定会吩咐人关严门窗,决不让它们乱晃。在这一点上,我是容忍不得的(此话没有表达出他的思想,他的意思是,在这方面,大家可能都觉得他很严厉,也许各楼层的仆佣就是这么想的)。”其实,那些房间就是我初次逗留时住过的。房间并未降格,但在经理看来,我身价却有了提高。如果乐意,我可差人生火(因遵医嘱,我过完复活节就出门了),不过他害怕天花板有“吸缝”。“千万要等第一把柴火用完(想说燃尽)后,再生第二把。因为至关重要的是要避免不要烧着了壁炉,更何况为了有所点缀,我让人在上面放了一大束古时中国用的假胡须,有可能会搞坏的。” 他不胜悲哀,将瑟堡首席律师去世的噩耗告诉我:“那可是个一惯循规蹈距的人,”他说道(十有八九是想说“刁钻尖滑的人”),并向我暗示了首席律师是因为生活中屡受挫折而过早谢世,所谓“屡受挫折”,分明是想说“放荡不羁”。“不久前,我就发现他一吃完晚饭,便在客厅里蹲着(无疑想指“昏昏入睡”)。最后那几天,他变化如此之大,若不知道那就是他本人,那见到他,他几乎认不出来(肯定想说“几乎认不出他来”)。” 万幸的补偿:冈城法院首席院长不久前刚刚荣膺了法国荣誉勋位三级“寿带”(想说“绶带”)。“他富有才华,这是肯定的,不用说的,但听说授他勋位,主要是因为他非常‘无能’。”再说,对这次授勋,前一天的《巴黎回声报》作了报道,但经理还只读了“第一条”(想指“第一段”)。加约先生的政策在文章中被猛批了一顿。“我也觉得他们在理,”他说,“他总是让我们处在德国的配制(想说“控制”)之下,太过分了。”此类问题由一位旅馆经理加以论述,实在令我生厌,于是我干脆闭耳不听。我想起了促使我下决心再次来巴尔贝克的种种景观。它们与昔日的景象截然不同。往日的景象多么迷蒙,而我前来寻觅的景观却多么辉煌;然而,这些景观却无法因此而减轻我失望的感觉。由记忆选择的景象与想象力所创造及现实所粉碎的图景如出一辙,是任意的,有限的,不可捕捉的。没有理由非要在我们身外,有个实在的地方拥有记忆中的图景,而不是梦幻中的图景。再者,新的现实也许会使我们忘却,甚至厌恶促动我们外出的种种欲望。 促使我前来巴尔贝克的部分原因在于维尔迪兰家邀请了普特布斯夫人。维尔迪兰家(我从未利用过他们邀请之便,不过,我若去乡下,为在巴黎从未抽空拜访他们表示歉意,他们肯定会很高兴接待我)知道有数位“信徒”要来这一带海滨度假,因此为整个夏季租下了德·康布尔梅(拉拉斯伯利埃)先生的一座城堡,并邀请了普特布特夫人前来作客。获悉这一消息的那天晚上(在巴黎),我象疯了似的,立即派我家的那位年轻跟班去打听那位夫人是否要把她侍女带巴尔贝克去。已是晚上十一点钟了。门房磨蹭了好一阵子才打开了大门,但出乎意外,没有撵我那位探风的仆人,也没让人去喊警察,只是待他很不客气,但还是把需要的消息给了他。门房说夫人的贴身侍女确实要随女主人一起去,先去德国进行温泉疗养,然后去比亚里茨,最后一站是维尔迪兰家。这一下,我才放下心来,台板上放着这块面包,心里乐滋滋的。我可以不用再到街上追逐女子了,在街头与美女相遇,我就少这样的引荐书,如今书信在手,说不定与其女主人在维尔迪兰家用过晚餐的当晚,就可被引到那个“乔尔乔涅画中人”的身旁。再说,倘若她知道我不仅认识租住拉斯普利埃城堡的那些布尔乔亚,而且与主人也相识,尤其与圣卢很熟,她兴许对我的看法会更美妙些,圣卢自然不可能打那么老远把我推荐给那位贴身侍女(她不知道罗贝的名字),于是为我给康布尔梅夫妇写了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圣卢觉得他们家可为我提供种种方便,此外,德·康布尔梅夫人若与我交谈,准会引起我的兴趣,她是从勒格朗丹家娶来的媳妇。“那是一位聪慧的女子,”他向我保证说,“她不会跟你说一些一锤定音的事(在罗贝的语汇里,“一锤定音的”事取代的是“美妙的”事,他每过五六年就要改换一些他最喜欢用的词汇,同时保留下主要部分),但她生性质朴,富于个性,直觉灵敏,说起话来总是脱口而出,恰到好处。她不时也会惹人恼怒,抛出几句蠢话,附庸风雅,说来天下再也没有比康布尔梅家更不风雅的人啦,因此,那就显得更为滑稽,反正,她并不总是很‘入时’,但归根结蒂,她还是属于那些可以交往、最可容忍之人的行列。” 一收到罗贝的推荐信,康布尔梅夫妇立即复了一封长信,请我住在他们家中,若我还喜欢行动更自由点,那他们可主动为我安排下榻处,这或许是附庸风雅,促使他们想间接地向圣卢表示友好,或许是对圣卢照顾他们在东锡埃尔的一位侄子深表谢忱,更可能是出于善意和热情好客的传统。当圣卢告诉他们我将下榻巴尔贝克“大旅馆”,他们回信说,希望我抵达后便到他们府上玩玩,这是最起码的了,若我迟迟不去,他们少不了要登门求我,敬请光临他们的游园会。 无疑,普特布斯夫人的贴身女侍与巴尔贝克地区之间并无任何本质的联系;对我来说,她在巴尔贝克不可能与那位村姑相提并论,当初我独自一人踯躅在梅塞格利丝的路上,曾多少次如饥似渴地拼命呼唤那位村姑,但枉费心机。不过,我早就放弃了象求未知数的平方根那样,煞费苦心去追求一个女人,尽管那陌生人的未知数并不经常抗拒普通的介绍。巴尔贝克,我已经久违了,至少在那里,由于那一地区与那位侍女之间缺乏必要的联系,我可以获得这样的益处,即对我来说,去巴尔贝克不会象在巴黎一样,因习惯的力量而使现实感荡然无存,在巴黎,无论在自己家中,还是在一间熟悉的房间,由于四周全是习以为常的东西,守在某位女子身边而产生的乐趣断然不能令我一时想入非非,幻想那乐趣正在给我打开通往新生活的道路。(因为习惯为第二天性,它阻止我们洞悉第一天性,它既无第一天性的残酷,也无第一天性的奇妙。)然而,在那块新的土地上,我脑中也许可以产生如此幻想,面对一线阳光,感觉会重新萌发,我渴望的那位女子也许最终将在那儿激发起我的感情:可是,诸位自可看到,由于情况有变,不仅致使那位女子没有来巴尔贝克,而且弄得我自己惶惶不可终日,最怕她来此地,结果,我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没有达到,甚至都未去追求。 诚然,普特布斯夫人在温泉疗养季节不可能这么早就去维尔迪兰家;但是,倘若人们选择的这种种乐趣必定可得,且在期待之际,人们可乘这段时间一无所求,懒得去惹人喜欢,省得产生爱慕之情,那么,这种种乐趣就可能会显得遥遥无期。况且,我此次巴尔贝克之行,脑中并不象初次来时那样充满诗情画意;在纯想象力的天地里,私心总要比在记忆中少几分;而我也完全明白此行正是为了亲临陌生美女云集之处;一个海滨浴场展示的美女并不比一次舞会少;我的心儿早已先飞,在旅馆前,在海堤上漫游,此时悠悠的欢乐心境一如德·盖尔芒特夫人给我带来的快慰:她并不让人邀我参加引人注目的晚宴,而往往把我的名字提供给主办舞会的女主人,列在陪伴贵妇人的男士名单上。在巴尔贝克结识女性,这在昔日于我是那般艰难,如今却轻而易举,因为我现在已在此地拥有了诸多关系与支持者,而初次逗留时,我人地两疏,无依无靠。 经理的话声把我从遐想中惊醒,对他政治上的高谈阔论,我是听而不闻。他换了话题,告诉我首席院长得知我光临巴尔贝克,不胜高兴,想当晚来我房间看望。一想到他要来访,我内心感到百般恐惧,因我已感周身疲乏,为此央求经理设置障碍,阻止来访(他应允了我的请求),为更保险起见,我还请他在第一夜晚派手下的店员在我所在的楼层设岗。看来,他并不喜欢那帮店员。“我每时每刻,都不得不跟在他们身后催促,他们实在太缺乏惰性了。要是我不在,他们索性一动不动。我派值班的电梯司机守住您的房门吧。”我问此人到底是否当上了“服务员领班”。“他在旅馆里年纪还不算太大,”他回答我说,“年纪比他大的服务员有不少,要他当领班,别人该叫唤了。不管什么事物,都得有小的细粒为基础。我承认他开电梯的能力(是指“态度”)很强。但要他担任那一职位,还嫩了点。别人资历比他老得多,那样会太显眼。还缺那么一点稳劲,这可是最原始的素质(无疑是说首要的素质,至关重要的素质)。他翅膀(我的对话者想说“脑子里”)必须要沉住点气。再说,他只管相信我好了。对这种事,我是内行。在升任‘大旅馆’的经理职务之前,我在巴伊亚先生手下初试过刀枪(第一次工作)。”这一现身说法给我印象颇深,我对经理亲临古勒夫桥表示感谢。“噢!不值一提。这只不过费了我无边无际的(想说“微不足道”)一点时间。”况且,我们已经到了旅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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