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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七


  我被勾画得如此走样,弄得我无地自容,竟说不出话来;塞莱斯特以为又是在要什么花招:“啊!脑门看似那么纯洁,可脑袋壳里隐藏着多少东西,面孔和蔼又精神饱满,就好似一颗打开的巴旦杏,纤细柔滑的小手,毛茸茸的,指甲却象爪子一样锋利……瞧,玛丽,看他喝奶的那副神态,虔诚得让我忍不住想祈祷。多么严肃的神情啊!现在该给他拍张照片,他整个儿象是孩子。是因为象他们一样喝奶,您才得以保持象他们一样油光滑亮的肤色?啊!多年轻!啊!多美的皮肤!您永远不会老。您真有福气,从来用不着动手去指使人家,因为您的两只眼睛就善于强加自己的意志。瞧他又生起气来了。他站起来了,笔直笔直的,明摆着的嘛。”

  弗朗索瓦丝一点也不喜欢这两个女人来跟我这样瞎聊,她管她俩叫女骗子。经理总是委派手下的店员监视店内发生的一切,他甚至严肃地向我指出,跟女使者闲谈,有损客人体面。可是,我觉得这两位“女骗子”比旅馆里所有的女客人都高一等,所以对经理只是嗤之以鼻,心想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明白不了。就这样,两姊妹经常来我处。“瞧,玛丽,他的线条多么清秀。啊,尽善至美的肖像细密画,比橱窗里见到的最珍贵的画还更美,因他会动,会说,听他说话,几天几夜都听不够。”

  竟有一位外国太太能把她俩带走,真是奇迹。她俩既不知道历史也不了解地理,凭着自信心,对英国人,德国人,俄国人,意大利人,总之对一切外国“虫”全都厌恶,喜欢的只是法国人,当然也有例外。她们的面孔完全保持着家乡河流中粘土的湿润,富有可塑性,每当人们谈及旅馆里的某位外国人,塞莱斯特和玛丽便模仿外国人的腔调,面孔、嘴巴和眼睛骤然一变,活脱脱一副外国人的嘴脸,一副副舞台面具相继出现,令人赞叹不已,真恨不能收藏起来。塞莱斯特甚至还假装重复经理或我哪位好友的谈话,但复述中掺入不少凭空捏造的话,极尽嘲弄之能事,将布洛克或首席院长的种种缺陷描绘一番,讲得煞有介事。她看似在汇报她乐于承担的某件普通差使的情况,可描绘出的却是一副难以摹描的画像。她俩从不读书看报。可是有一天,她们在我床头发现了一部书。这是圣莱热。圣莱热的一部诗集,诗歌美妙,但较玄奥难懂。塞莱斯特读了几页,对我说道:“您肯定这是诗,而不更象是谜语吗?”对一个在孩童时代只读过《世间的丁香全已枯死》这一首诗的人来说,显然如此。其中缺少过渡。我觉得她们这种什么也不学的倔强性格在一定程度上归咎于她们家乡的愚昧。不过,她们不乏诗人的才华,且比较谦逊,而诗人们却往往没有自知之明。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塞莱斯特有时妙语惊人,我一时又没记清,请她再说一遍,她却断然肯定她自己也忘了。她们存心永不读书,自然也绝无成书之美。

  弗朗索瓦丝听说这两个如此普通的姐妹竟有两个不凡的兄弟,一个娶了图尔大主教的侄女,另一个与罗德兹主教的亲戚结了婚,心里相当激动。可对经理来说,这引不起他任何兴趣。塞莱斯特常常抱怨丈夫不理解她,可我倒感到纳闷,她丈夫竟能容忍她。有时,她发起火来,浑身发抖,碰到什么砸什么,让人好不厌恶。人们都说人体的血液是咸的液体,而这种流体只不过是原始海生元素的内核残余。我也认为,塞莱斯特不仅在动怒的时刻,而且在郁郁寡欢的时刻,都保留了她故乡溪流的节奏。当她精疲力竭之时,表现出的也是河流干涸的状态,浑身真的没有一丝生机。每到这时,什么都无法让她恢复生机。可突然,在她那颀长、轻盈、优美的躯体内,循环运动又开始了。河水在她白皙、透明而又略显蓝色的肌肤中流淌。她迎着阳光微笑,全身愈来愈蓝。此时,她便成了名副其实的蓝天塞莱斯特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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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塞莱斯特原文为“Celeste”,意为“天上的,天堂的”

  布洛克的家人尽管从不怀疑叔父决不在家用午餐的原因,打一开始便认定这不过是一位单身老翁的怪癖,或许是因为与哪位女戏子有私情,他不得不这么做,但是,对巴尔贝克旅店的经理来说,有关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一切均为“禁忌”,不得非议。正因为如此,经理甚至都没有把那位侄女的事跟她叔父提一下,他自己思虑再三也没敢责备她,只是关照她处事要小心谨慎才是。那位年轻姑娘及其女友开始几天以为会被大旅店的娱乐场逐出门外,可后来见一切均得到妥善解决,好不开心,遂向把她俩撇在一边的家长们炫耀,显示她们决不会受到任何制裁,完全可以为所欲为。毫无疑问,她们还不至于再在众目睽睽之下,干那种事情,引起众人愤慨。可是,她们无意中又故态复萌。一天夜晚,我与阿尔贝蒂娜及我们遇见的布洛克一起走出灯光灭了大半的娱乐场,正好碰到她俩搂着腰走过来,她们俩不停地搂呀,亲呀,等走到我们身边时,又是格格怪叫,又是哈哈浪笑,声音下流。布洛克垂下眼睛,以免流露出已经认出妹妹的神态,可我一想到这种不堪入耳的特殊语言有可能是冲着阿尔贝蒂娜的,心里痛苦极了。

  另一件意外的小事更引起了我对戈摩尔那一边的忧虑。我在海滩上发现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她身段苗条,肤色白皙,双眼炯炯有神,从中心点向四周发出极为对称的光芒,面对她的目光,不禁令人想起星座。我暗自思忖,她比阿尔贝蒂娜漂亮得多,为她而放弃阿尔贝蒂娜,该是比较明智的做法。不过,这位漂亮的年轻女子,脸上经过荒淫无耻生活的无形削刮,留下了屡屡接受庸俗满足的印记,以致她的眼睛虽然比脸面的其他部位多几分庄重,但闪烁的恐怕只是贪婪的欲火。而恰恰就在第二天,我们在娱乐场,离我们很远处,站着这位年轻女郎,我发现她目光似火,一时交叉,一时旋转,不停地投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看那架势,仿佛她在借用一架信号机,向阿尔贝蒂娜发出信号。我忍受着痛苦,唯恐女友发现他人对她的如此关注,担心这不停闪烁的束束目光是约定的暗号,表示次日幽会。谁知道?也许这已不是第一次幽会。这位目光四射的年轻女郎有可能在哪年已经光顾过巴尔贝克。莫非阿尔贝蒂娜已经屈从于这位女人或她的哪位女友的欲望,她才胆敢向阿尔贝蒂娜频频发出信号。由此看来,这信号不仅仅要求现在搞点名堂,而且还要重温旧时美梦,温故而尝新吧。

  若情况如此,那么此次约会恐怕就不是首次了,而是过去岁月中共同消受的聚会的继续。确实,那目光分明不是在探询:“你乐意吗?”年轻女郎一瞥见阿尔贝蒂娜,立即整个儿转过头来。向她射出忆旧的目光,叭恐我女友回想不起来,阿尔贝蒂娜看得一清二楚,可表情漠然,无动于衷,直到对方象一位男子,发现昔日的情妇另有新欢,是跟新情人在一起时,便相机行事,不再看她一眼,不再对她有丝毫的理会,仿佛她不曾存在过。

  几天后,我获得了证据,证明那位年轻女郎确有特殊癖好,而且她很可能早已与阿尔贝蒂娜结识。在娱乐场的大厅里,当两位姑娘渴望得到对方时,往往出现闪烁的奇观,一条长长的似磷光的光线由一个人射向另一个人。这里附带说几句,尽管这种物质化的光芒如何难以估量,但居民四散的戈摩尔城正是通过这些光束,通过映红整个一片太空的天体信号,试图在每一座城镇,每一个乡村,召回离散的成员,重建《圣经》中记载的城市,而与此同时,处处都有人在坚持不懈地做同样的努力,哪怕通过思乡的游子,虚伪的小人,有时甚至通过索多姆勇敢的流亡者,在断断续续地重建家园。

  一次,我碰见了那位陌生女郎,阿尔贝蒂娜假装没有认出她来,当时,布洛克妹妹凑巧经过那儿。妙龄女郎的目光顿时若灿烂星光,可看得出,她并不认识这位犹太小姐。她俩是首次相遇,但她却欲望顿起,毫不躲闪,当然也不象对阿尔贝蒂娜那样死心塌地。她本来多么希望得到阿尔贝蒂娜的友情,万万没有想到阿尔贝蒂娜对她冷若冰霜,使她好不惊诧,就好似一位常来巴黎而不在巴黎寓居的外国人,当他光临巴黎准备再度数个星期,到他常去消受美妙夜晚的小剧院时,惊愕地发现小剧院已不复存在,原地修建了一家银行。

  布洛克的表妹来到一张餐桌前坐下,读起画报来。不一会,妙龄女郎漫不经心似的坐到了她的身旁。可在桌底,人们也许很快就能目睹到她们双脚纠缠在一起的场面,紧接着,就可看到她们的双腿与双手紧紧地贴在一起,难解难分。话匣子打开了,交谈开始了,可那位少妇的幼稚的夫君四处在找她,没料到发现她正在与一位他素昧平生的少女策划晚间行动,不禁大吃一惊。妻子向夫君介绍了布洛克的表妹,说她是孩童时代的女友,可作介绍时,名字说得含混不清,因她忘了问女友的芳名。然而,丈夫在场,反倒促进了她俩的亲密关系,她们彼此以“你”相称,说两人是小时在修道院结识的。事后,她们谈起这件事时,忍俊不禁,对那位受骗的丈夫也是大加耻笑,那开心的劲儿又引发了一次相互亲热的良机。

  至于阿尔贝蒂娜,我不能说她在娱乐场或在海滩的某个地方与哪位年轻姑娘有什么过分放肆的举动。我甚至觉得她举止行为过分冷漠,过分谨小慎微,显得不仅仅是一种良好的教养,而象是狡猾的伎俩,目的在于消除他人疑心。比如对某某少女,她会冷漠、敷衍而又不失分寸地扯大嗓门回答道:“对,我五点钟左右去打网球,明晨八点左右去洗海浴。”说罢,她会立即离少女而去——可她脸色非同寻常,故意声东击西,看样子象是约会,或者不如说低声约定之后,故意大声说上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以“遮人耳目”。然而过不了多久,我便发现她骑上自行车,飞速行驶,令我顿生疑团,猜想她准是去与那位刚才几乎没有怎么答理的姑娘幽会。

  有时,当哪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在海滩边下车,阿尔贝蒂娜最多也不过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她往往紧接着作一番解释:“我在看浴场上方新插上的旗帜。他们该多破费一点。另一面旗已经够寒酸了。可我觉得这一面更失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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