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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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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至此一直追溯着音乐回忆的梦幻流程突然转向我们这个时代最优秀的演奏者,并且有点评价过高地把莫雷尔列入其中。紧接着,我的思绪作了一个急转弯,我开始想到莫雷尔的性格,他性格上的某些独特之处。此外——这一点可以与折磨他的神经衰弱相关联而不是相混淆——莫雷尔习惯讲述他的生活,但是他把他的生活描述得如此晦暗以至别人很难分辨出任何东西。比方说,他完全听凭德·夏吕斯先生差遣,条件是他晚上必须自由,因为他想在晚饭后去上一堂代数课。德·夏吕斯先生表示同意,但是要求在上完课后看见莫雷尔。“这不可能,那是一幅古老的意大利油画(这个玩笑搬到这里毫无意义;但是德·夏吕斯先生曾经让莫雷尔阅读《情感教育》,在倒数第二章中弗里德里克·莫罗说过这句话,莫雷尔在开玩笑时总是在“不可能”后面加上:“那是一幅古老的意大利油画”),这堂课经常上到很晚,而这对教授已经是一个很大的麻烦,他当然会生气的……”——“根本不需要上什么课嘛,代数既不是游泳也不是英语。完全可以从一本书中自学,”德·夏吕斯先生反驳道,他立即从代数课猜测出人们根本无法弄清的景象之一。也许莫雷尔是去跟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也许是莫雷尔打算用不正当的手段挣钱,参加了秘密警察,同保安警察一起出去执行任务,谁知道呢?更糟的是在一家妓院里等待人们可能需要的某个小白脸。“从一本书中学甚至更加容易,”莫雷尔回答德·夏吕斯先生说,“因为代数课上什么也听不懂。”——“那你为什么不在我家学代数,你在这里不是更加舒服吗?”德·夏吕斯可以这样回答,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心里却明白,只要能够确保晚上的时间,假想的代数课马上会变成一堂必不可少的舞蹈课或者绘画课。在这一点上,德·夏吕斯先生大概发觉他弄错了,至少是错了一部分:莫雷尔经常在男爵家解方程式。德·夏吕斯先生提出异议,认为代数对一个小提琴家毫无用处。莫雷尔则反驳道,代数是消磨时间和对付神经衰弱的一种消遣。毫无疑问,德·夏吕斯先生可以试着去打听和了解这些神秘而又必要的,只在夜间才教授的代数课的真相。但是德·夏吕斯先生过深地陷于社交事务,没有精力去弄清楚莫雷尔究竟在忙些什么。接待客人或者出门拜访,在社交圈里打发时间,在城里用晚餐,去戏院看夜戏,这一切使他无法去想这件事,也无法去想莫雷尔既粗暴又阴险的恶意,据说,莫雷尔在他去过的各界和不同城市里对自己的这种恶意又是张扬又是隐瞒,在这些地方,人们只是带着一种恐惧的战栗压低声音谈论他,而又不敢讲述任何事情。 不幸的是,他今天让我领教了这种恶毒的神经质的一次发作,当时我离开了钢琴,下楼来到院子里,为的是赶在尚未到来的阿尔贝蒂娜之前。在我经过絮比安的店铺前面时,莫雷尔和我以为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正单独在那里,莫雷尔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发出一种农民般的、通常受到抑制,而且是十分古怪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会有这种声音。他说的话也同样古怪,从法语的角度来看有不少错,不过他对一切都懂得不透彻。“您给我出去,荡妇,荡妇、荡妇,”他向那个可怜的姑娘反复嚷道,她一开始显然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接着她浑身颤抖而又高傲地呆在他面前一动不动。“我叫您出去,荡妇,荡妇;去找您的舅舅来,我要对他说您是什么货色,婊子。”正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跟一位朋友一路聊天回家的絮比安的声音,我知道莫雷尔十分懦弱,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把我的力量与絮比安和他的朋友的力量加在一起,他们再过片刻就要进店铺了,我重新上楼,以免遇到莫雷尔,尽管(可能是为了用一种也许莫须有的讹诈去吓唬和镇住小姑娘)他很想叫来絮比安,但是在院子里一听见絮比安的声音,莫雷尔就赶紧溜掉了。刚才的这些话算不了什么,它们不能说明我重新上楼时心跳的原因。我们在生活中目击的这些场景从军人们在进攻上称为突然袭击的那种优势中找到了一种不可估量的力量因素,我从阿尔贝蒂娜不留在特罗卡德罗,而即将回到我身边这件事中感到无限恬静的快意也无济于事,我的耳朵里仍然回响着重复过十遍,使我心神不安的词语: “荡妇,荡妇。” 我的骚动渐渐得到平息。阿尔贝蒂娜即将回来。再过一会儿,我将听到她按门铃的声音。我感到我的生活不再象应有的那个样子,我有一个女人,当她即将归来时,我自然应该跟她一起出去,我身上的力量和活力即将逐渐朝着美化她的方向变化,这种生活使我变成了一根不断壮大,然而又被吸取了它积聚的所有养分的丰满果实压得沉甸甸的树枝。与我一个小时之前还有的焦虑相比,阿尔贝蒂娜的归来给我带来的宁静远远超过了早晨她离开前我感受到的宁静。展望未来,我女友的温顺使我几乎成为更有能耐的主人,好象由于她迫在眉睫,令人腻烦,不可避免而又甜美愉快的出现而变得充实和稳定,那种宁静(它使我们不必从自己身上寻找幸福)来自一种家庭的感情和一种驯服的幸福。家庭和驯服:这种感情在我等待阿尔贝蒂娜时曾给我带来了这么多的安宁,接着我在与她一起散步时又感受到了这种感情。她一度摘下她的手套,也许是为了触摸我的手,也许是为了向我炫耀,让我看看她的小手指上在邦当夫人赠送的一枚戒指旁边的另一枚戒指,戒指上镶嵌着一大块晶莹透亮的浅色红宝石叶瓣:“又是一枚新戒指,阿尔贝蒂娜。您的姨妈真慷慨!”——“不,这不是我姨妈的,”她笑着对我说。“这枚戒指是我买的,多亏了您,我才能攒下一大笔钱。我甚至不知道这枚戒指以前是谁的。一个没有钱用的旅客把戒指留给一家旅馆的老板,我去勒芒时就住在这家旅馆。他不知道怎么处置这枚戒指,他打算把戒指低价出售。但是当时这枚戒指对我来说仍然太昂贵了。现在,多亏了您,我变成了一位漂亮的太太,我让人去问他戒指是否还在。戒指就在这里。”——“这样就有好多戒指了,阿尔贝蒂娜。您打算把我要送给您的戒指戴在哪里?总之,这枚戒指很漂亮;我分辨不出红宝石周围的雕镂花纹,看上去象是一个扮鬼脸的男人脑袋。不过我的视力不太好。”——“您的视力即便再好些也帮不了您多大的忙,我也辨认不清呢。” 从前,我在阅读一些《回忆录》和一部小说时看到,一个男人始终与一个女人一起出去,跟她一起吃茶点,我经常希望自己也能这样做。有时,我以为我已经做到了,我带着圣卢的情妇一起出去吃晚饭就是其中一例。然而,尽管我自以为当时我出色地扮演了我在小说中向往的人物,这种想法使我坚信我在拉谢尔身边应该得到乐趣,而她却没有给我这种乐趣。那是因为,每当我们打算模仿某种确实是真实的东西时,我们忘记了这某种东西并非产生于模仿的意愿,而是产生于一种无意识的而且也是真实的力量;但是,我希望跟拉谢尔一起散步时能感到一种微妙的快意,这一欲望没有能给我带来特殊的印象,而现在我却在根本没有找寻它时感受到了这种特殊印象,然而那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其他真实而又深刻的原因;举一个例子,原因之一就是我的嫉妒心使我无法远离阿尔贝蒂娜,而当我能够出去的时候,我不让她在没有我陪伴的情况下出去散步。我直到现在才感觉到这一点,因为认识不是人们要观察的某些外在之物,而是一些不自觉的感受;因为过去虽然一个女人跟我一起坐在同一辆车中,但只要我还没有每时每刻感到我象需要阿尔贝蒂娜那样需要她,只要我的目光对她的不断爱抚还没有经常把这些需要不断更新的色彩归还给她,只要虽已经平息然而又在回忆的感官还没有把味觉和质感置于这些颜色之下,只要与感官和刺激感官的想象融汇在一起的嫉妒还没有用一种如同万有引力法则那样强有力的代偿吸引力使这个女人在我们身边保持平衡,那么实际上这个女人并没有在我身边。我们的车迅速地驶过大马路和林荫道,两旁林立的旅馆象太阳与寒冷的粉红色结晶,它们令我回想起我在斯万夫人家拜访等待掌灯时菊花雅照的情景。 我刚好来得及看到一个年轻的水果女贩,一个送牛奶女郎站在自己的门前,晴朗的天气使她容光焕发,就象我不熟悉的小说开端时的女主角,我的欲望足以使她进入妙趣横生的曲折情节,而眼下我在车窗后面与她们的距离就象我在卧室的窗户后面与她们的距离一样的遥远。因为我不能要求阿尔贝蒂娜停车,而这些少妇已经看不见了,我的眼睛适才仅仅分辨出她们的轮廓,并在笼罩着她们的金色雾霭中爱慕地注视她们的清新容貌。我发觉酒商的女儿站在柜台后面或者一个洗衣女工在街上谈话时所感到的激动不亚于人们认出女神时的那种激动。自从奥林匹斯山不复存在之后,出上的居民们就生活在尘世上。当画家为了描绘一幅神话图,把一些从事最平庸的职业的平民女子请来摆姿势,装成维纳斯或塞雷斯时,他们并没有亵渎圣人而只是给这些姑娘奉还和增添了她们所缺少的神的品质和属性。“您觉得特罗卡德罗怎么样,小疯子?”——“离开那里回来跟您在一起我非常满意。我想那是达菲乌设计的。”——“我的小阿尔贝蒂娜真有学问!确实是达菲乌设计的,可我忘了这—点。”——“您睡觉的时候,我就看您的书,大懒虫。作为建筑,它太丑陋了,不是吗?”——“小宝贝,瞧您变得有多快,您变得那样的聪明(这倒千真万确,再者,她能满意地——既然没有其他事令她满意——对自己说在我家度过的时光对她来说至少不完全是浪费,我对此并不感到恼火),所以必要时我会对您说说一般被看作是谬误的,但与我寻求的真理却是一致的某些东西。您知道印象主义是什么吗?”——“知道。”——“那好,您明白我想说的意思:您还记得骄傲者马库维尔教堂吗?埃尔斯蒂尔不喜欢这座教堂,因为那是新的。他这样把建筑物从包罗它们的总体印象中抽出来看,使建筑物离开它们融于其中的光线,并且象一个考古学家那样审视它们的内在价值,这与他自己的印象主义不是有点相互矛盾吗?当他绘画时,难道一家医院,一所学校,一张墙上的招贴不是跟旁边的一座无法估价的教堂具有同样的价值,构成一幅不可分割的图景吗?您再回想一下,阳光是如何焙烤着教堂的正面,马库维尔这些圣人的雕像如何浮现在光线之中。一座崭新的建筑看上去古老或者不古老又何妨?古老的街区蕴含的那种诗意已经被榨干了,但是在新的街区里,用新近开凿出来的白得过份的石块为富有的小资产阶级新建的某些房屋不是用一声樱桃味一般尖酸的喊叫划破七月正午酷热的暑气吗?这时,商人们回郊区吃午饭,这喊叫是等待午餐在昏暗的餐厅里准备就绪时发出的喊叫,餐厅里摆刀具时玻璃棱柱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如同夏尔特尔大教堂的彩画玻璃一样绚丽。”——“您太好了!如果我有朝一日变得聪明的话,那也是您的功劳。”——“在一个晴朗的白天,为什么把视线从拥有长颈形塔楼的特罗卡德罗移开呢?那些塔楼令人想到帕维的修道院。”——“这座修道院坐落在高地上居高临下,也令我联想起您收藏的一幅曼坦那的仿制品,我想那就是《圣塞巴斯蒂安》,画面的远景上有一座梯形的城市,人们可以肯定那城市里有特罗卡德罗。”——“您瞧,可不是吗!不过您是怎么看到曼坦那的仿制品的呢?您真让人震惊。”我们来到最有平民气息的街区,每个柜台后面站立着一个女仆维纳斯,把柜台变成了一个市郊的祭坛,我真想在这个祭坛脚下度过我的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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