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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为了减轻每走一步给他造成的痛苦,他开始考虑和计算自己的路程,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假如一昼夜行走十公里到十二公里,那么他三天,至多四天就能回到自己人那里。

  这样,很好!他继续往下考虑:走十公里到十二公里意味着什么?一公里,这相当于两千步,那么十公里就是两万步,而这真是太多了。如果考虑到每五六百步之后必须停下来休息的话……

  昨天阿列克谢为了缩短路程,给自己定了一些可以看得见的目标——一棵松树呀,一个树桩呀,路上的一个洼坑呀,然后努力向它们赶去,把它们当作休息地。现在他把所有这一切翻译成数字语言,改成数步子。他决定在两个休息地点之间移动一千步,即半公里,看表休息,不超过五分钟。这样,从日出到日落,即使很困难,他也能移动十公里左右。

  但是,第一个一千步对他来说走得多么艰难啊!他想通过计数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减轻痛苦,但是走了五百步后,他就乱套了,胡乱地数起来,因为除了灼热之痛和痉挛之疼以外不能想其他任何东西了。不过总算走过去了一千步!他连坐下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便伏卧在雪上并开始贪婪地舔着冻雪;又把前额和太阳穴紧贴在冻雪上;而太阳穴里面的血怦怦地跳动着。由于接触到冰寒,他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

  后来他哆嗦了一下,看了看表:秒针正在走五分钟的最后一圈。他惊恐地向它瞥了一眼,好像它走完了一圈时就该有某件令人恐怖的事要发生似的。当它一走完一圈,他立刻就双脚站立起来,呻吟着再往前移动。

  快到中午时,透过浓密针叶丛的太阳光像一条条细丝线在半明半暗的森林里闪烁着,林中弥漫着浓烈的树脂味和强烈的融雪味,这时他总共完成了四段这样的路程。他索性坐在路当中的雪上,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到达那株大白桦树的树身前,虽然它就倒在差不多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他垂下肩膀,久久地坐着,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甚至连饥饿也没感觉到。

  他喘了一口气,扔了几团雪到嘴里面,身体慢慢动弹起来,从口袋里取出生了锈的罐头筒,用那把刀把它打开。他拿了一块凝冻的、没有滋味的油脂放在嘴里,想把它咽下去,但它渐渐融化了。他嘴里感觉到了它的滋味,便突然觉得如此之饿,以至于费了好大劲才逼着自己放下罐头。仅仅是为了吞下去一点东西,他又开始吃雪。

  在重新上路之前,他用刺柏树做了两根手杖。他拄着手杖走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走起来越发地困难了。

  6

  ……阿列克谢在密林中行走的第三天,在这没有人迹的地方,出现了一件意外的事。

  随着第一道阳光的出现,他便醒来了。天气的严寒与体内的冰冷使他不停地颤抖。他在飞行衣口袋里找到了打火机,那是机械师尤拉用弹药筒做成送给他作纪念的。不知怎么的,他完全把它给忘了,同时也忘了可以生火并需要生火的事。他原来是睡在一棵松树下的,现在他就在那棵树上弄些长有青苔的干枯的小松枝下来,上面再盖上一层针叶,把它点着。从蓝灰色的烟下面冒出了活泼跳动的红色的小火花,含有树脂的枯枝迅速愉快地燃烧起来。火焰窜到针叶上面,它被风吹旺了,带着呻吟声和呼啸声炽烈地燃烧着。

  篝火响着劈啪声、咝咝声,散发着有用的干燥热气。阿列克谢觉得舒服起来,他拉开飞行衣的拉链,从军便服口袋里取出几封被磨破了的信,它们是用同样浑圆、工整的笔迹写的,又从一封信里抽出一张纤瘦少女的照片,她穿着花衣服,盘脚坐在草地上。他久久地凝视着这张照片,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用玻璃纸把它包好放进一封信里,若有所思地在手里握了一会,便收拾起来放回口袋里。

  “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他不知是对这个姑娘说,还是对自己说,接着又平静地重复了一句:“没关系……”

  他现在用已经习惯了的动作把靴子从脚上脱下来,把撕成一块块的围巾打开,仔细地看了看脚:它们肿得更厉害了,脚趾向不同的方向突出来,脚很像橡皮,里面充满了空气,它的颜色比昨天更黑了。

  阿列克谢叹了一口气告别了快要熄灭的篝火,用手杖拄在冻雪上,发着嘎吱嘎吱的响声慢慢地上路了。他有时几乎要失去知觉,只好咬着嘴唇。他的耳朵对于森林中的各种响声已经习以为常,几乎不去注意它们,可是他突然从这些响声里听出了一种遥远的、开动着的马达声。起初他以为这是疲倦给他造成的幻觉,可是马达发出的隆隆声越来越响,时而是第一档速度的声音。时而又静了下来。很显然,那是德国人,而且他们正沿着这条路行驶。阿列克谢立刻心里凉了半截。

  恐惧给了阿列克谢很多力量,他忘掉了疲倦和双脚的疼痛,从路上拐了个弯,沿着没人走过的地方费劲地走进了浓密的小枞树林,又迅速进入密林,伏在雪上。当然,从路上很难发现他。但是,中午的太阳已高悬在齿形篱笆似的枞树顶上;在这种太阳照耀下他可以把路上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响声逼近了。阿列克谢想起来了,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地上,他的孤零零的脚印一定很明显。但是,要离开已晚了,前面一辆汽车的马达声已经很近了。阿列克谢蜷缩在雪里。起初在小树林中间驰过了一辆扁平的装甲车,它的样子像斧头似的,涂着石灰。它的轮子嘎吱嘎吱地响着,一路颠簸着向阿列克谢的足迹拐进森林的地方逼近。阿列克谢屏住呼吸。装甲车并没有停下来。装甲车后面跟着的是一辆敞篷的越野小汽车,有个戴着高顶军帽的军官和司机并排坐着,这人把鼻子藏在灰色的皮领里,后面的高凳子上,摇摇晃晃地坐着几个身穿成绿色大衣、头戴钢盔的自动枪手。隔一段距离,又有一辆汽车驶过来,不过是大的越野车。它喷着气,履带哗哗作响,上面大约有十五个德国人一排排地坐着。

  阿列克谢把身子紧紧地往雪上贴。汽车是如此地近,甚至有股热烘烘的烧湖了的汽油臭味喷到了他的脸上。他后脑上的头发动了一下,肌肉收缩成了一个个绷紧了的团块。然而汽车全驶过去了,气味也散发尽了,马达的声响远得几乎辨不出是从哪儿传来的。

  等到所有一切都平静了的时候,阿列克谢费劲地走上大路,那路上清楚地印着履带留下的梯形痕迹,他就沿着这些痕迹继续赶路。他依照等距离的路程向前移动、休息,在走完一天的一半路程时吃东西。不过他现在走起来像野兽似的,很谨慎。惊恐不安的听觉捕捉着每种细微的声音,眼睛东张西望着,好像他知道旁边什么地方有只巨大危险的野兽在窥伺着、躲藏着。

  他这位习惯了在空中作战的飞行员,初次在地面上碰到了一些活着的、没有遭受伤害的敌人。现在他沿着他们的足迹慢慢地往前走,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他们呆在这里既不愉快、也不舒服,被他们占领了的土地并不好客!甚至在这连续三天来阿列克谢没看到一点活人迹象的原始森林里,他们的军官也不得不如此戒备森严地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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