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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望着东方,虽然道路在这儿猛地折向相反的方向,展示在他面前的是茫茫白雪,但是他听到的这召唤声正是从那里来的,游击队员在雪地上踩出的足迹就通向那儿,那足迹已变成一串串发黑的长长的小水洼。他们这些勇敢的林中人就住在林中某个地方。

  阿列克谢喃喃自语道:“没关系,没关系,同志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同时,他坚决地把手杖插在雪里,艰难但坚决地把脚移到雪堆上。他从道路上拐了个弯,往没有人走过的雪上走去。

  10

  这一天,他在雪地上连一百五十步也没有走到,黄昏使他停止了前进。他又选中了一个老树桩,在它上面摆好枯枝,摸出那个用弹药筒制作的他珍藏已久的打火机,嚓的一声旋动转轮,又嚓的一下——他的心凉了半截:打火机里的汽油没了!他摇它、吹它、努力想挤出残余汽油的气体,但结果是徒劳的。天黑了,从转轮下面撒落出来的火花像小小的闪电,在瞬间推开了他脸周围的黑暗。火石磨尽了,而火依旧没取成。

  他只好摸索着爬到一簇浓密的小松林前面,把身子蜷成一团,把下巴放进两膝中间,双手环抱膝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听着林中的沙沙声。这一夜,阿列克谢本来很可能会感到悲观绝望,但是在沉睡的森林里炮声听得更清楚,他甚至觉得能辨别出短促的射击声和低沉的爆炸声。

  早晨,刚从莫名其妙的恐惧与忧愁的感觉中苏醒过来,阿列克谢立即想究竟出了什么事?是做了恶梦吗?他记起来了,是打火机出了问题。不过这时阳光和煦,周围的万事万物——暗淡的粒状的雪、松树干与针叶本身——都发出光泽,闪烁着,所以不觉得那是什么大不了的坏事。糟糕的是另一件事:伸开肿胀的脚之后,他感到无法站起来,尝试了几次,他都没能站起来,反而折断了带桠权的手杖,人像沙袋一样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为了让麻木的关节恢复常态,他就翻过身来仰卧着,透过松枝的针叶仰望着无底的碧空,看着毛茸茸的、像有金色荷叶镶边的白云朵匆匆地在天空中飘浮着。身子渐渐觉得舒服了一些,但双脚确实出了某种毛病,它们根本站不起来了。阿列克谢抓住一棵松树,打算再次站起来,这一次总算站起来了。可是他刚试着要把脚移到树根前,却又立刻跌倒了,因为太虚弱了,再加上脚里面有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剧痛。

  难道一切就这样完了吗?难道就得死在这里,死在松树下,死在可能谁也找不到,谁也不会把他那野兽啃过的白骨埋葬的地方吗?虚弱使他不得不紧偎着地面。可是远处的炮声轰轰地响着,那边在进行战斗,那边有自己人。难道再也找不到力气走完这最后的八到十公里吗?

  炮声吸引着他,鼓舞着他,持续地召唤着他,而他也响应了这个召唤。他用四肢撑起身子,像野兽似地往东爬。起初因为有远处战斗声的诱惑,他本能地爬着。而后来他意识到,这样在林中移动要比借助手杖来得简单,因为这时候脚上不负载什么重量,因此双脚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他意识到像野兽这样爬,可以行动得更快些,于是就有意识这样爬了。他高兴得胸部像有一团东西升上来朝喉咙直冒。他根本不像自言自语,而是像在劝说另外一个精神沮丧、怀疑这种行动的可行性的人,大声说道:

  “没什么,尊敬的人,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

  爬了一段路以后,他把麻木的手腕放在胳肢窝里弄暖,再爬到一棵小松树前,从它上面割下几块方状的树皮,然后从白桦树上撕下几长条白色韧皮,手指甲也弄坏了。他从靴子里摸出几块羊毛巾,从手背上缠起,把手包扎起来,再放上一块鞋底状树皮,用白桦树皮束缚住它,接着用自用急救绷带包里的绷带,把它们裹好。这样,右手上就有了一只很方便很宽松的无指手套。至于左手,只能用牙齿在它上面包扎,所以包得似乎不很成功。但是现在双手都穿上了“鞋子”,阿列克谢再往前爬的时候,就觉得轻松多了。到了下次休息的时候,他给每个膝盖也绑上了一块树皮。

  快到中午的时候,天气开始明显地暖和起来,阿列克谢用手“走”的步数已相当可观。是因为他逼近了打炮的地方呢,还是由于一种对声音的错觉,他觉得炮声轰轰地响得更有力了。天气很暖和,他只好拉开飞行衣上的拉锁,把衣服敞开。

  在一块长着青苔的沼泽地里,一些绿色土堆从雪下露出来。、当他爬过这儿时,命运之神又给他准备了一份礼物:在灰乎乎’的、潮湿的软苔藓上,他发现几根纤细的茎上有几瓣稀疏的、尖尖的和闪着光泽的嫩叶,在叶片中间的土堆上生着一些红莓苔子浆果,它们是紫红色的,表皮微微有些皱,而浆计依旧很多。阿列克谢朝土堆低下头去,直接用嘴从苔藓上把浆果一个接一个摘下,那苦藓柔软、温暖,散发着沼泽的湿气。

  由于雪下面的浆果那种令人舒服的甜酸味,由于最近几天来第一次吃到这些真正的食物,所以他的胃部痉挛起来。但是,他没有毅力停下来等这阵剧烈的、刀割似的疼痛过去后再吃,而是用已习惯了的像熊那样沿着长有苔藓的土堆爬行,用舌头和嘴采集这些甜里带酸的香味扑鼻的浆果。他就这样清理了几个苔藓土堆、这时候,除了嘴里微甜而且涩的酸味、胃里很舒服的感觉外,他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无论是靴里吱咕吱咕作响的冰冷潮湿的春水,脚上的火辣辣的疼痛,还是疲倦……

  他呕吐了。但是他控制不住又去采浆果。他脱下了手上自制的“鞋子”,把果子收集在罐头桶里,飞行帽里,用松紧带把帽子系在皮带上,费劲地克制着充满他机体的浓重的睡意,再往前爬。

  他爬到一棵华盖似的老松树下面,吃了一点浆果,嚼了一些树皮和松果的核仁,准备过夜。他提心吊胆地睡着了,好几次感到有什么人在黑暗中悄悄地走近他。他睁开眼睛,警觉的耳朵里开始轰鸣起来,便拔出手枪呆呆地坐着,哪怕是松果的落地声、雪地上的窸窣声和雪底下小溪发出的轻轻的汩汩声,都会使他吃惊。

  快到黎明时他才熟睡。等到大天亮的时候,他在自己憩息的那棵树周围发现了许多狐狸的脚印,它们细小、带有花边,在这狐狸脚印中间的雪地上,可以看见拖垂的尾巴划下的一道细长的痕迹。

  原来就是它们不让他睡觉!根据踪迹可看出有只狐狸在他旁边和附近来回走动,而且常常是蹲下来坐一会儿再走。阿列克谢头脑里当时闪过了一个不吉祥的念头:据猎人讲,机警的野兽能预感到人的死,并且会开始跟踪这个注定要死的人。莫非正是这种预兆才把这些胆小的野兽吸引到他旁边来的吗?

  “胡说,胡说什么呀!一切都会好的……”他自我鼓励道,接着开始爬呀、爬呀,努力赶快离开这儿。

  那天他的运气又很好。在一处芳香的刺柏灌木丛里,他从树上摘了一些没有光泽的蓝灰色浆果吃了。他在这儿又看见了一团样子很怪的枯叶。他用手触摸了一下,但是枯叶团沉甸甸的,并且没有散开。他当即就着手摘掉这些叶子,但透过树叶而突出的针刺扎痛了他的手。他明白了:这是刺猬。一只很大的老刺猬钻到灌木丛林里过冬。为了保暖,它把秋天的枯叶盖在自己身上。阿列克谢的心中充满着欣喜。在整个满是悲愁的征途上,他一直梦想着要杀死一只野兽或飞鸟。他好几次掏出手枪,或瞄准一只喜鹊,或瞄准一只松鸦,或瞄准一只兔子,而每一次都费了很大劲他才抑制住要放枪的欲望。手枪里剩下的只有三粒子弹,两粒给敌人,一粒在必要情形下给自己。他强迫自己收起手枪,他没有权力去冒险。

  可现在居然有块肉自己送到他手上。按迷信说法,刺猬被认为是不洁动物,而他根本没考虑到这些,迅速地扯掉这小动物身上那些鳞片似的树叶。刺猖没有醒,没有伸展身躯,它像样子滑稽并生有尖刺的一粒大豆。阿列克谢用刀一击就杀死了刺猬,把它展开,笨手笨脚地剥掉它肚子上的黄皮,去掉长刺的护身壳,把它切成几块,然后就满心喜悦地用嘴去咬那正冒热气的肉。那肉是瓦灰色的,筋很多,紧紧地附在骨头上。刺猬向很快就被吃得一干二净,阿列克谢就把所有的小骨头都嚼碎咽下肚去。只是此后他感到嘴里有股难闻的狗肉味,但是与吃得饱饱的胃比较起来这气味就算不了什么。因为吃饱了。整个身体都洋溢着满足、温暖和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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