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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天气不好。帕格乘火车去利尔。在德国统治下的欧洲,铁路旅行已恢复正常,令人感到惊异。火车正点离站,轰隆隆地穿过雨中宁静的秋天景色。德意志、比利时和法国北部在十月的蒙蒙雨雾中看上去都很相象,都是一大片由农庄、常绿树和枯黄的树林所构成的平原。城市看起来也很相似,市中心是各式各样壮丽的古老建筑,周围则是一些现代建筑,有的没有遭到战争破坏,有的只剩些断瓦颓垣。在拥挤的餐车里,德国人、荷兰人、法国人、比利时人——少数几个带着妻子——在亲切地交谈,在浓烈的香味和愉快的笑声中一起吃喝。穿军服的德国空军军官们单独坐在一张桌子上,轻蔑地瞧着那些市民,随便吆喝匆匆走过的侍者。除了见不到犹太人以外,在新秩序下一切仍同平时一样。犹太人一直是欧洲最频繁的旅客,可是在这次火车上却一个也看不见。在这趟从柏林到利尔的快车上,第三帝国由于种族优异和办事能力高强,看来起码能存在几千年。开向另一方向的列车满载着愉快的青年士兵,维克多·亨利第一次得到可靠的暗示:入侵——如果有过这计划的话——可能已经停止了。

  雅果将军派到车站来迎接这位美国海军军官的是一个严肃而瘦削的中尉,肩上比别人多一条金带,胸上挂着一大串绶带,眼角的肌肉不住地抽动着。他开车送帕格到利尔中心区的一所正面有许多湿塑像的肮脏石头大楼里,请他走进一间冷清清的没有窗户的小办公室,里面有一张沾满墨迹的办公桌和两把椅子。满布灰尘的黄色墙上有一些干净的正方块和长方块,原是挂法国官员的照片的,现在已取下了。桌子后面挂有一幅簇新的红白黑三色A字旗。另有一张绷着脸、穿着军大衣、一绺乱发搭在一只眼睛上的希特勒的普通照片,这是一幅粗粗修整过比本人显得年轻的照片。墙上有一架挂钟,钟摆滴答声非常响,是帕格闻所未闻的;钟面原系绿色,由于年深日久,已经褪色了。

  门开了。一个头戴钢盔、带着手提机枪的德国士兵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来,到桌边转了个身,咔喳一下立正敬礼。伽拉德跟在他后面,右臂用挂带吊着,面孔浮肿,没有血色,还裹着纱布。再后面就是那个眼睛抽动的中尉。飞行员身穿飞行服,衣服破裂的地方随便缝补了几针。

  “喂,台德,”维克多·亨利说。

  伽拉德极其惊异地说:“哎呀!”他下嘴唇和下巴上包扎的纱布捂住了他的说话声。

  中尉用迅速而准确的德语对亨利上校说,由于英国飞行员奉命尽可能找机会逃走,雅果将军对不能解除武装卫兵的监视觉得很抱歉。见面的时间是没有限制的。士兵也不会来干预。他不懂英语。他奉命如果发现逃跑的行动,就开枪射击,因而中尉请求先生们不要有任何足以引起他误解的动作。至于交谈的内容,将军完全信赖亨利上校。如果没有问题,他现在就要走开了。

  “我们谈完以后,我怎么让您知道呢?”帕格用大拇指朝那个发呆的士兵一指。“比如我站起来朝门口走去,那就可能引起他的误解。”

  “很对,”中尉低下头,眼角抽动了一下。“那时就请您拿起电话机稍等一会儿,再放回到架上。我就马上回来。请允许我告诉您一声,将军请您在前进指挥所跟他一起吃午饭,指挥所离这儿有四十公里的汽车路。”门关上后,帕格拿出香烟,给飞行员点了一根。

  “呵!老天爷保佑你。”伽拉德吸一口烟,好象一个人从水底钻出来吸一口空气一样。“帕姆知道吗?有人看见我跳伞吗?”

  “你的一个同伴说他看到了。她确信你还活着。”

  “好啊,现在你可以告诉她啦。”

  “我当然非常乐意。”

  挂钟的滴答声很响。伽拉德用左手笨拙地弹了弹烟灰,看了卫兵一眼,卫兵象根竹竿一样站得笔直,机枪斜拿在他那双指关节发白的手里。德国钢盔的凸边使得这个农村青年的脸看起来严肃得象一座雕像。

  “使这次小小的谈话有点煞风景吧,呃?”

  “他是个相当老练的家伙,”帕格说。

  卫兵笔直地注视着前面,在这关着门的小屋里可以闻到从他身上发出的一阵很久不洗澡的污浊气味。虽然他刮光的脸是很干净的。

  “看来相当老练。我说,这是我生活中的一件意外事,我以为我会受到粗暴的拷问。也许会被弄到德国去。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只说我要是不老实,就枪毙我。你准是在德国空军里有些好朋友吧。”

  “你有什么话要我告诉帕米拉吗?”

  “你会看到她吗?”

  “我想不会,我很快就要回华盛顿去了。我可以打电报或者写信给她。”

  “有很多话要告诉她。首先,不管怎样,我很好。脸上和脖子上有些烧伤。”他举起吊着的手臂。“幸而子弹只打穿骨头,没有把它打碎。对医疗上的照顾我没有什么好责备的。饮食坏透了——发了霉的黑面包,发臭的人造奶油,吃后嘴里带着汽油味,汤里全是烂土豆。前两天伙食莫名其妙地改进了,只是在我的病房里。昨天晚上我们吃了一顿真正不错的炖肉,虽然很可能是利尔的猫肉和狗肉。味道很好。我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这次小小的来访而准备的。我对你真是感激极了。真的,你居然设法能来看我,真是了不起。亨利上校,帕姆过得怎样?告诉我些她的情况吧。你最后一次什么时候见到她的?她看上去好吗?”

  “你失踪以后我见过她好几次。她到伦敦来过,我带她参加了一些宴会,去过一些娱乐场所。有一阵子她消瘦下去,不想吃什么。但她在恢复过来。实际上,她最后告诉我的一件事是希望你回来。还有她准备等着你,跟你结婚。”

  飞行员的双眼显得湿润起来。“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帕米拉。”他回头看着那士兵。“呃,他真难闻,是不是?”他看着那士兵的没有表情的脸,用一种随便的语调说:“你愿意瞧一瞧这张脸吗?说明很多事情,是不是?八千万象这个家伙一样驯顺而又危险的畜生。无怪乎希特勒成了他们的领袖。”士兵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我真的认为他不懂得英语。”

  “不要信赖这个,”帕格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说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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