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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〇


  她仍旧觉得自己是半梦半醒的。回到这个繁华美丽、始终未遭兵燹的城市里;来到这些丰衣足食、熙熙攘攘的美国人当中;在黑压压地摆满了漂亮服装的店铺里购买服饰;在酒馆里吃许多年来没在伦敦看到过的菜肴和水果;不必再随她那可怜的父亲到处漂泊;不必再担心英国会发生崩溃;不必由于自疚、悲哀或忧郁而感到心里难受;一心只想到要和维克多·亨利结婚!彼得斯上校的公寓房子,它那些宽大的房间和男性喜欢的装饰(除了那间十分花哨的粉红和金色的内室,那间屋子只有窑姐儿喜欢),仍旧给她一种冷漠的感觉。它太大了,并且完全是属于一个陌生人的,里面没有一点地方是和帕格有联系的。然而,今天这一切都要改变了。

  搬运车到了。两个男人淌着汗,吆喝着,搬进来箱子、文件橱、装货箱、手提箱、纸板箱——后面还有,还有更多的东西。起坐室里都被堆满了。后来罗达来到,帕米拉才放了心。早先,她一直害怕和帕格的前妻清理他的东西,她觉得这件事很尴尬。但是现在看来,让罗达来帮着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样做还是十分聪明的。哈里森·彼得斯太太快活得像个知更鸟,穿着一身有点儿像复活节穿的那种淡色衣眼,戴着大绸帽,蒙着面纱,颜色都是跟她的手套和鞋子相配的。她说这就要去参加一个为教会慈善事业举行的茶会。她带来了一份帕格的什物清单,长达好几张纸,都是打字机打的。每一口箱子上都标了号码,清单上登记了它里面的东西。“第七号、第八号和第九号不用打开,亲爱的,那里面都是书。那些书无论你怎样去摆,他都会咕噜的。再有,让我瞧,第三号和第四号里面是冬天穿的衣服——成套的衣服、运动衫、大衣,这一类东西。它们里面都放了樟脑丸。到了九月里,你把它们晾一晾,再给收拾收拾干净,它们就好穿了。暂时最好把所有这些东西都堆在那间空屋子里。那间屋子呢?”

  帕米拉觉得诧异了,突然问:“你不知道吗?”

  “这儿我以前一直没来过。这些东西,年轻人,有的请你们给我们搬一搬吧。”

  罗达作主,吩咐那两个人把一些箱子移过去,再把另一些钉好和捆牢的打开来。两个男人一走,她就拿出钥匙来开箱子;很起劲地取出帕格的衣服,一面咭咭呱呱地谈着:他喜欢怎样洗他的衬衫,他用什么样的干洗剂,等等。她谈到帕格时,有点儿像母亲在给一个出远门的成年的儿子收拾行装,那种将他视为一己私有的亲切神情和口吻使帕米拉深感不安。罗达把他的衣服一件件挂起来时,总是喜爱地用手抚摩着它们,还谈到这些衣服是在什么地方制的,哪几件是他喜欢的,哪几件是他难得穿的。她两次提到,他腰部的尺寸仍和他们结婚那天一般大小。她很当心地把他的鞋排列在彼得斯摆鞋的橱里。“你永远要把他的鞋楦塞好,亲爱的。他要他的鞋一点儿也不走样,但是他肯花五秒钟时间去塞鞋楦吗?从来不肯。他才不干这种事呢。一离开海军,亲爱的,你瞧着吧,他有点儿像个心神恍惚的大学教授。你再也不会想到帕格·亨利是这样的,对吗?”

  “罗达,真的,剩下的事怎么做我都会。我非常感激——”

  “哦?那么,好吧,还有第十五号箱子。让咱们来清理一下。你瞧,正像俗语说的,从背上切鲱鱼是困难的。有些东西,只能是我和帕格共有的。我们俩当中,最后总有一个人不能分到它们。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像一些照片、纪念品,这一类的东西。我已经挑选过了。在我留下的那些东西里,帕格拿走什么都行。我可以拣他不要的拿。再没比我更公平的了,对吗?”罗达向她爽朗地笑了。

  “当然,不能更公平了,”帕米拉说,接着她又换了话题,“瞧,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你是说,以前从来没来过这儿吗?”

  “没来过。”

  “为什么不来呢?”

  “这个吗,亲爱的,跟哈克结婚前,我做梦也没想到要到他这个单身汉的窠里来。那样会像恺撒的妻子 什么的。后来,嗯——”罗达嘴一歪,这时候突然显得更粗俗和老气,露出了心灰意懒的神情——“我决定再也不要去过问他以前在这儿做的事情。要我给你形容一下吗?”

  记得为了签那份交换住宅和公寓的合同,在律师事务所里举行的一次时间很短但是令人感到很不舒服的会上——帕米拉应帕格的律师的要求去参加了会,也就是在那次会上,罗达自告奋勇,要来帮助她搬家——罗达也曾经有过这样的表情,那一次是因为彼得斯很轻蔑地随口顶回了她的一句话。

  “不,我想不必了吧。”

  “好吧。那么就来翻一翻第十五号箱子,好吗?喏,瞧这个。”

  罗达抽出了一本本照相簿给她看,那里面的照片有的都是孩子,有的都是亨利家以前住过的房子,有的是野餐、跳舞、宴会,有的是帕格在上面服役的舰只,是罗达和他一起在上面拍的,有站在阳光下炮架旁边的,有立在舰桥上的,有在甲板上散步的,或者是和指挥官在一起的。还有两口子装在镜框里的照片——有年轻的,有不太年轻的,有中年的,但神情都是那么亲热和快乐;照片上的帕格,往往是那样又表示钟爱又觉得有趣地瞅着罗达,显得是一个体贴入微的丈夫,明知道他妻子的弱点,但仍旧热爱她。帕米拉以前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她是横插进维克多·亨利晚年生活中的一个年轻妻子,无论亨利跟谁共同生活,管谁叫妻子,但他的生活重心是永远落在这个女人身上了。

  “喏,就比如这一本吧,”罗达说时,把那本皮封面的华伦的照相簿摆在一口箱子上,一页页地翻过去。“老实告诉你,我对这一本真难作出决定。我以前当然没想到要把这些照片分成两份儿。也许帕格会难受的。这我不知道。我喜欢这本照相簿。原来我是为他贴的,可是他对这件事一个字也不提起。”罗达冷峻闪亮的眼光向帕米拉瞟了一下。“有时候你会发现,他这个人是难以捉摸的。也许,你已经发现了吧?”她很当心地合上了那本照相簿。“好吧,就这么办吧。如果帕格要的话,他可以拿去。”

  “罗达,”帕米拉觉得这句话不大容易说出口,“我想他不会要你放弃这些东西的,再说——”

  “哦,还有呢,还多着呢。我有自己的一份儿。三十年来,收集了多少啊。你千万不必提到我放弃的东西,亲爱的。这么着,现在就让咱们去看看哈克的老巢,好吗?这件事做完,我就要玩去了。你有一间像样的厨房吗?”

  “非常好的厨房,”帕米拉急忙说。“打这儿走。”

  “你肯定嫌它肮脏。”

  “嗯,我确实需要把它稍微洗刷一下。”帕米拉紧张地笑了。“是单身汉嘛,你瞧。”

  “是男人,亲爱的。但是,陆军和海军究竟有一些地方不同。我发现了这一点。”帕米拉给罗达领路,试图悄悄地走过那间门紧关着的粉红和金色的房间,但是罗达推开门走进去。“哦,天哪。是一间新式妓院嘛。”

  “稍微花哨了点儿,对吗?”

  “真叫人恶心。你为什么不关照哈克,给重新装修布置一下?”

  “哦,还是索性把它锁起来更省事。我不需要它。”

  整个一堵墙上,装的都是可以横推过去的镜子,镜子后边是长长一溜壁橱。两个女人并排站在那儿向镜子里望,彼此对着镜中的影子说话:罗达俏伶伶地穿着一身春装,帕米拉是一件素色罩衫和一条直筒裙。看上去帕米拉像是罗达的女儿。

  我不需要它,这也许是帕米拉信口说的一句话,也许她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但是罗达竟然无言对答。她们俩在镜子里对了眼光。沉默延长了。时间一秒一秒地逝去,于是这句话就显得更加严肃,也更加笨拙。帕格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双人床。这句天真的自白,可以被引伸成为以下的意思,而且确实是真话:我要跟帕格一块儿睡,和他一起住在那间屋子里。那儿有尽够我们俩用的壁橱。我不需要另一间屋子。我太爱他了。我要呆在他身边。

  罗达的嘴大大地歪到一边。镜子里,她眼光显得那么冷漠和忧郁,从帕米拉的脸上转过去看那间花哨的房间。“我想你是不会需要的。我和哈克分住两间屋子,相当方便,可是瞧我又把话扯开了,对吗?好吧,瞧还有什么事情要做的?”

  回到起坐室里,她向窗外望出去,说:“你们这面朝南。这可舒服。一棵多么美的木兰!这些比较老式的公寓房子最好。那个学校操场不太吵吗?当然,这会儿是下课的时间。”

  “我没注意到。”

  “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下半旗?”

  “是吗?可不是。半小时前还没这样。”

  “真的吗?”罗达皱着眉头说,“也许,是什么和战争有关的事情吧?”

  帕米拉说:“我去开收音机。”

  收音机热了,叽叽喳喳地说话,那是在给鸿运牌香烟做广告。帕米拉换了一个电台。

  “……斯通大法官现在去白宫,”报告员柔和悦耳的声音和职业性装腔作势的口气里流露出真挚的情感,“主持哈里·杜鲁门副总统宣誓就职典礼。罗斯福夫人即将飞往佐治亚州温泉——”

  “上帝保佑,这说的是总统呀。”罗达吃惊地说。她一只手去托住脑门子,把帽子碰歪了。

  新闻很简短。总统在佐治亚州他的休假别墅里突然中风逝世。全部经过就是这一些。报告员没完没了谈下去的都是有关华盛顿的反应。罗达向帕米拉做了个手势,叫她关了收音机。她一下子坐倒在一张扶手椅里,两眼直瞪着。“弗兰克林·罗斯福死了,哎呀,看来这个世界完了。”她的声音很沙哑。“我见过他。我去白宫赴宴,坐在他身边。他是一个多么有风趣的人啊!你知道他对我说些什么吗?这辈子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几句话。他说:‘配娶您这样美丽的妻子的人并不多,罗达,可是帕格他配。’这就是他说的。你知道,说这种话只是为了要讨我欢喜。可是,他的确是那样瞅着我,就好像真的是那样想法。死了!罗斯福!这个战事怎么办呢?杜鲁门是一个毫无威望的人呀。哦,真是一场恶梦啊!”

  “太可怕啦。”帕米拉说,她很快地重温了一下全球战略,要确定这件事会不会延迟帕格回华盛顿的日期。

  “哈克说,他还留下了一些酒在这里。”罗达说。

  “有很多酒。”

  “咳,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才不去参加那茶会哩。让我痛痛快快喝几杯纯威士忌好吗,亲爱的?喝完酒,我就回家去。”

  帕米拉在厨房里斟酒,听见了哭声。她赶快回到起坐室里。罗达坐在几个空箱子当中,眼泪直往下淌,帽子歪在一边,华伦的照相簿在她膝上摊开着。“这个世界完了,”她伤心地说,“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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