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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的朋友,您可别这么想。如果您真的反对大英帝国,您也不会只是在这儿私下说说了,而是会爬到房顶上大声喊出来的。我很了解您的性格,弗洛里先生,比您自己都了解。”

  “抱歉,医生,我可不会跑到房顶上喊的。我没这个胆量。我‘宁可苟延残喘’,就像《失乐园》里的恶魔彼勒,这样更安全一些。在这个国家,你要么当老爷,要么就去死。十五年来,除了你,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真心话。我在这儿说的话就是一个安全阀,是一种秘密的安魂弥撒,假如你理解我的意思的话。”

  此时从外面传来凄凉的哀号声。看管欧洲教堂的印度门卫老玛图正站在阳台下面的日光里。他是个上了年纪、遭受热病折磨的伙计,样子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更像只蚂蚱,身上裹着几尺褪色的破布。他住在教堂附近一间用压平的煤油罐搭成的小屋里,有时候一看到有欧洲人出现,他就连忙从屋子里冲上前去,深深地行礼,对自己的“悲惨生活”痛哭不已,即每月十八个卢比。他可怜地仰望着阳台,一只手抚摸着自己土黄色的肚皮,一只手做出往嘴里填饭的动作。医生往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四安那的硬币从阳台栏杆丢了下去。他可是出了名的心肠软,所以全凯奥克他达的乞丐都瞄准了他。

  “看看我们东方已堕落到何等地步,”医生指着玛图说道,老玛图像个毛虫一样蜷着身子,发出感激的呜呜声。“你瞧他的四肢有多可怜,小腿还没英国人的手腕粗呢。看他那奴颜婢膝的样儿,看他那无知的样儿——这要是在欧洲,除了智障医院以外,你根本见不到如此的无知。有一回我问玛图他多大年纪了。‘大人,’他说,‘我觉得我有十岁了。’弗洛里先生,这还叫你怎么假装你们不是天生的优等种族呢?”

  “可怜的老玛图,现代文明的拍岸大浪似乎没有打着他,”弗洛里一边说着,一边又从栏杆那儿扔下四安那的硬币。“拿着吧,玛图,拿这钱好好喝几杯。想怎么堕落就怎么堕落。乌托邦还远着呢。”

  “啊哈,弗洛里先生,有时候我都觉得您说的话——怎么说的来着?——拽我的后腿。英国式的幽默。我们东方人没什么幽默感,这可是尽人皆知的。”

  “你们才是幸运儿呢。我们那该死的幽默感已经毁了我们。”他将两手背在脑后打了个呵欠。玛图又感激地呜呜了几声,然后踉踉跄跄地走了。“我想,我得趁着可恶的烈日当空之前离开。今年的天儿真是热死了,我骨子里都觉得出来。好吧,医生,咱俩光顾着争论了,我还没问你最近的情况呢。我昨天刚从丛林里回来,应该后天赶回去——还没定下来是哪天回去。凯奥克他达都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传闻吗?”

  “我的朋友,实际情况是,有一件可恶的事情正在酝酿当中。您可能会笑——此事听上去似乎微不足道——可是我真的有大麻烦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有陷入麻烦的危险。这是个秘密行动。你们欧洲人绝不会直接听说此事的。在这个地方”——他朝着集市方向挥了挥手——“永远都有你们从未听说过的各种阴谋诡计。可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干系重大啊。”

  “都发生什么事了?”

  “是这样的。正有人酝酿阴谋来反对我。是个十分恶毒的阴谋,意在诽谤我的人品、毁掉我的事业。作为一名英国人,您是不会明白这种事的。我已经得罪了一个人,您可能还不认识他,他叫吴波金,是地方治安官。他可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他能给我造成无法衡量的损害。”

  “吴波金?是哪个人?”

  “就是那个满嘴都是牙的大胖子。他的房子就在那条路上,大约有一百码远吧。”

  “啊,那个胖子恶棍呀?我很了解他。”

  “不,不,我的朋友,不,不!”医生急切地喊了起来;“只有东方人才会了解他,而您一个英国绅士,考虑问题是不可能像吴波金这种人那么深的。他不止是个恶棍,他是个——我该怎么说呢?又词不达意了。他让我想到了一只披着人皮的鳄鱼,他具有鳄鱼的奸诈、残忍和兽欲。假如你知道此人的斑斑劣迹!他所犯下的暴行!他敲诈勒索和收取贿赂的数目!还有他毁过的女孩儿,居然守着人家的母亲强奸她们!唉,一个英国绅士是无法想象还有这种人的。就是这个人发了毒誓非要整倒我的。”

  “我从各种渠道听说过这个吴波金好多事情了,”弗洛里说。“他似乎是缅甸治安官的成功典范。有个缅甸人告诉我说,战争期间,吴波金负责征兵,他从自己的私生子当中就召集了一个营的兵力。这是真的吗?”

  “这倒不太可能,”医生说,“他们还长不到那么大呢。不过此人道德败坏却是毫无疑问的。如今他已决定要整倒我。一方面,我对他了解太多了,所以他对我恨之入骨;此外,他也跟一切正直诚实的人为敌。他会采取诽谤手段——这是此类人惯用的伎俩。他会散布有关我的谣言——属于那种最骇人听闻、最不符事实的谣言。实际上他已经开始散布了。”

  “可是会有人相信这种家伙、从而对你不利吗?他不过是个下等的小治安官。你可是高级官员呐。”

  “啊,弗洛里先生,你不明白东方人的狡诈的。吴波金曾经把比我还大的官儿给整倒了。他会有办法让别人相信他的。所以,——唉,还真是个难事呢。”

  医生在阳台上踱了两步,用手帕擦了擦眼镜。很显然他心里还有话说,可又有所顾虑、说不出口。一时间,他的举止十分不安,弗洛里很想问问自己是否能帮上什么忙,但他并没开口,因为他很清楚,插手东方人之间的争执是毫无益处的。没有哪个欧洲人能够弄清这种争执到底谁是谁非,总有些事情,欧洲人的头脑是搞不懂的,阴谋后面藏着阴谋,诡计里面套着诡计。而且,远离“土著”之间的争执也是白人老爷们的十大戒律之一。于是他含糊其辞地问道:

  “有什么难办的事儿?”

  “是这样的,只要——啊,我的朋友,恐怕您会取笑我的。但事实就是这样:只要我能成为欧洲人俱乐部的会员!只要这样就行!我的处境就会发生根本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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