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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在我初到巴塞罗那的时候,多数商店尽管简陋破旧,但几乎家家商店都经营民兵装备。军帽、拉链夹克衫、军用皮带、猎刀、水瓶、左轮手枪皮套等等,在每家商店的橱窗里都有陈列。现在,商店明显地精明起来,而战争却被抛在脑后。稍后我发现,我回前线所需要的装备,特别是人们在前线急需的那些东西,已经很难买到了。

  与此同时,共和国政府展开了一场反对政党民兵、支持人民军的系统宣传。形势令人难以理解。自二月起,从理论上讲,所有武装力量都已并入人民军。其实,民兵只是名义上按照人民军的政策路线改编的,薪水和委任军衔的级差很大。原则上,各个师应由混合旅改编组成,即由部分人民军和部分民兵共同组成,但实际上,唯一的变化就是把名称改换了一下。

  例如,把先前叫做“列宁师”的马统工党控制的民兵,改称“第29师”。由于直到六月也很少有人民军开赴阿拉贡前线,因此民兵能够完全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和特殊性。但政府的宣传人员却仍坚持不懈地在每堵墙上用模版涂上“我们需要人民军”的字样,并通过政府控制的无线电和共产党报纸对民兵进行攻击,极带恶意地嘲笑他们是一批缺乏训练、纪律涣散的乌合之众等等。人民军自然总是被描绘成“英雄的军队”。

  听了这样的宣传,马上就会令你产生志愿奔赴战场不体面、坐等应征入伍才光荣的感觉。然而,他们对民兵在前线坚守着阵地,人民军却在后方休整训练的这一明显事实却罕有宣传。如今,重返前线的民兵队伍通过街道时,已经不再能够听到喧天锣鼓、看到彩旗飘飘的那种景象了。他们多在凌晨五点街道尚且冷冷清清的时候,被悄悄地送上火车或卡车。而人数不多的应征人民军战士开赴前线,则如同昔日一样,极其隆重张扬地穿越大街小巷,但即便是这些人,由于人们对战争的兴趣普遍减少,也很难受到多少热情欢呼。事实上,民兵部队只是在名义上同人民军是一样的,但人民军更善于利用报纸进行宣传,他们说来说去意思只有一个,任何荣誉都必须让给人民军,而所有责任都应由民兵扛着。在同一个部队里,这种一方屡受表彰而另一方倍受责难的事时有发生。

  除了所有这些事以外,社会风气也有了惊人的变化——若非亲身经历你就很难相信。在第一次来到巴塞罗那时,我认为这里是一个几乎没有阶级差别和贫富差别的城市。当时的情景看上去就是这样的。“时髦的”衣服是反常的东西,没有人阿谀奉承或索要小费,服务员、卖花女和擦鞋匠直视你的眼睛,叫你“同志”。我根本没有看出这是期待和虚伪的一种表现。无产阶级意识到革命已经开始,但成果从未得以巩固。可资产阶级恐慌了,他们不失时机地将自己乔装成工人。在革命的头几个月里,他们中肯定有很多很多的人,心术不正地穿上工作服,高呼革命口号,并以这种方式安全地逃过一劫。

  现在,一切重又恢复常态。漂亮的宾馆、饭店里,坐满了大吃大喝、一掷千金的有钱人。而对于工人阶级来说,工薪没有任何提高,食品价格却扶摇直上。除了价格高昂,各种商品经常短缺。当然,遭受痛苦的是穷人,而不是有钱人。富人可以毫不费力从宾馆、饭店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但在工人阶级居住区,要购买面包、橄榄油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则必须排上几百码的长队。先前,我为巴塞罗那没有乞丐感到吃惊,现在却随处可见。在拉姆拉斯的熟食店门外,一群群光着脚的孩子,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从店里出来的人,准备冲上去要点吃的。“革命的”称谓方式已被抛弃。如今,陌生人很少称呼你为tú①和同志,通常是先生和usted。Buenosdías在开始代替salud。

  服务生又穿上上浆的衬衫,巡视员用最娴熟的方式阿谀奉承顾客。我和妻子走进拉姆拉斯的店里买袜子。店员先鞠了个躬,接着又搓搓双手,如今这些礼遇性的动作连英国人自己在二三十年前都不用了,而他们却固守成习。收小费的习俗也在暗地里流行起来。工人巡逻队已被强令解散,战前的警察重新回到街道上来。结果,原本被工人巡逻队关闭了的卡巴莱②之类的酒吧、歌舞厅和高级妓院,纷纷重新开张。[1]有个虽小但却意味深长的例子是,为了富有阶层的利益改变商品供给的方式,烟草短缺就是最好的证明。对于大多数吸烟者来说,烟草短缺得令人绝望,街头甚至出售用碎甘草根代替烟草的所谓烟卷。我也曾经被迫吸过(许多人都曾吸过)。

  佛朗哥控制着加那利群岛,西班牙所有烟草是那儿种植的。结果,政府放只有战前库存的一些烟草。这些存货又是那么少,以至于烟草商店每周只能开一次门,在排了几个小时长队以后,如果你还算幸运的话,也许能够买到只有3/4盎司重的一小袋烟草。原则上,政府是禁止从国外进口烟草的,因为这意味着耗费购买军火和其他必需品的极为有限的黄金储备。但实际上,仍有大批非常昂贵的外国香烟被走私入境。“红好彩”等牌子的香烟,成为最能牟取暴利的商品。你可以在高级旅馆中公开买到香烟,即使街头店铺也很少遮遮掩掩,只要你肯花十个比塞塔(相当于一个民兵一天的薪金),就可以买上一包。

  走私是为了富人的利益,因而得到多方庇护纵容。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只有面包供应的定量较为严格,可能属于例外。如此悬殊的贫富差别,在几个月以前是难以想象的。那时,无产阶级仍在或好象在控制着局势。但是,若把所有的责任完全归结于政权的转移,那也是不公平的。造成这种结果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在巴塞罗那这个地方,除了偶尔的空袭外,战争并未真正威胁到人们的生命安全。凡是到过马德里的人都认为,那儿的情形可不是这么回事。在马德里,面临的共同危险使所有人都产生了某种同志般的友情。一个肥胖的男子在大吃烤鹌鹑,而孩子们却站在一边乞讨面包,那是令人厌恶的。在枪炮声大作的时候,你不可能见到这样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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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你。
  ②指有歌舞或滑稽短剧等表演助兴的餐馆或夜总会。

  [1]在奥威尔原书的脚注中写道:“据说工人巡逻队关闭了75%的妓院。”在他死后发现的一张勘误表中写道:“这一数据应予以修正。我并没有很好的证据证明在战争早期卖淫活动减少了75%,而且我确信无政府主义者只是致力于将妓院‘集体化’,而非查禁它们。但是打击卖淫(海报,等)的行动确实存在。那些精明的妓院和裸体卡巴莱演出在战争开始时的早几个月里关闭了,直至战争进行了一年后才重新开张,这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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