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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此人是巴黎登徒子的坛主,直到如今在纨绔子弟中仍极有地位。从前人称这些纨绔子弟为黄手套,后来又称雄狮。他那充满风流韵事并以骇人听闻的戏剧性事件引人注目的青年时代,其经历用不着多讲了。在这些事件中,他一向有办法保持体面。对这个男人来说,女人永远只是手段,他既不相信女人的痛苦,也不相信女人的欢乐。他与刚刚故去的德·玛赛一样,把女人当作不听话的孩子。他将自己的财产挥霍净尽之后,又将一个名妓的财产挥霍殆尽。那名妓叫荷兰美女,就是大名鼎鼎的爱丝苔·高布赛克之母。后来,他又让德·雷斯托太太身遭不幸。这雷斯托太太正是年轻的德·拉斯蒂涅伯爵夫人的母亲但斐纳·德·纽沁根太太的姊姊。

  巴黎的上流社会无奇不有。德·纽沁根男爵夫人此刻就在德·埃斯巴太太的客厅中,在她姐姐的各种不幸的制造者面前,在不止是扼杀了一位女性的幸福的刽子手面前。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呢?大概德·纽沁根太太与自己女儿在侯爵夫人家用晚餐来着。她的女儿嫁给德·拉斯蒂涅伯爵已有一年。

  拉斯蒂涅开始自己的政治生涯时便在已故德·玛赛的著名内阁中高踞副国务秘书之职。德·玛赛是七月革命产生的唯一伟大的国家要人。

  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引起了多少灾难,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他遵照男子法典的法则办事,一直避开了惩罚。虽然他一生中挥霍的金钱超过法国四个苦役犯同一时期中偷盗的数目,法院对他却是毕恭毕敬。他从未丢人现眼,他一丝不苟地还清了赌债。他是出色的赌徒,常与最大的贵族老爷和大使们对阵。他在所有的外交界人士家中进晚餐。他与人动武,一生中杀死过两、三个人,可以说他是把这些人暗暗杀害的,因为他灵敏、沉着,无与伦比。他衣着讲究,举止出众,言谈高雅,从容潇洒——从前人称之为“自然大方”,没有哪一个年轻人比得上他。他从十二岁便接受骑术训练,后来成为皇帝①的年轻侍从,被人认为是最灵巧的一个骑手。他的马厩里从前一直养着五匹马。他参加赛马,一直领风气之先。最后一点,没有谁比他更能对付年轻人的夜宴,他比那些人里最久经考验的更能喝酒,可是离席的时候仍然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完全可以重新开始饮宴,似乎花天酒地就是他的天性。马克西姆虽是那种遭人蔑视却善于以其傲慢态度将他引起的蔑视和恐惧制服的人,对自己的地位却一向有清醒的认识。他的力量正源于此。强者总是自己的批判家。

  复辟时期,他相当成功地利用了自己曾任皇帝侍从的地位。他要求为波旁王朝效劳,而在各任内阁中均遭到排斥。他将此归结为自己的所谓波拿巴派政见,因为他虽然交际广泛,出身高贵,有各种危险的本事,却未能谋到一官半职。于是他参与了密谋,波旁长系便在密谋下垮了台。马克西姆是一个秘密集团(见《十三人故事》)的成员,该集团以谋求消遣享乐开始,七月革命前五年自然转向政治。待波旁家族幼支在巴黎民众前导下将长系踩在脚下登上国王宝座时,②马克西姆再次利用他对拿破仑的忠诚,他忆起拿破仑就象回忆自己的初恋一般。这时他帮了许多大忙,至于是什么事,人们却难于启齿承认,反正他总是要一些善于谋算的人酬劳他。这些人一拒绝,马克西姆立即与他们势不两立,威胁说要把某些不大愉快的细节张扬出去。每一朝代开始之初都象孩子一样,那尿布是有污迹的。

  ① 指拿破仑。

  ②指一八三〇年奥尔良系的路易-菲力浦上台当国王。

  德·玛赛任职期间,对于低估此人用处的那些人犯下的错误进行了补救,将一些秘密使命交付与他。必须有“迫不得已”这把铁锤锤炼出来的黑心,在任何措施面前坚不退却的机敏,厚颜无耻,特别是构成思想和高级政治bravi①的那种冷静沉着,泰然自若和锐利的目光,才能完成这些使命。此类工具既罕见又必不可少。德·玛赛老谋深算,将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安置到最高层的社交圈子里,将他描绘成通过激情而变得成熟、从经历中受到教育的人,说他懂得待人接物,说多方游历以及进行某些观察的才能使他对欧洲的利害之所在、外国官场及欧洲大陆上各大家族之间的联姻都了如指掌。德·玛赛说服了马克西姆,要他必须为自己争光,向他指出行为谨慎不仅是一种美德,更重要的是一种投机,并向他证明当政的人永远不会丢弃一个稳妥、可靠、风度翩翩而又彬彬有礼的工具。

  ①意大利文:刺客,凶手。

  “在政治上,只能要挟一次!”德·玛赛对马克西姆说,责备他进行威胁。

  马克西姆是个要探测这句话的深刻涵义的人。

  德·玛赛一死,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重又坠入从前的生活之中。他每年到温泉去赌博,回到巴黎度过冬季。他还得到几笔数目可观的钱,这钱来自某些极为吝啬的钱箱深处,因为这个勇敢无畏而又深知反外交秘密的人,人们可以不时利用他。但他过着与纨绔子弟之王,四五个巴黎俱乐部霸主的生活同样豪华的生活,这样的半薪是不够他挥霍的。所以马克西姆伯爵财政上经常告急。他没有财产,因此也从来不能用当议员的办法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其次,他没有可以公开的官职,也不可能拿刀架到脖子上强迫某届内阁封他为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然而他眼看自己已被时间征服,那样花天酒地既损害了他的健康,也毁了他的各种机遇。虽然他还保持着华丽的外表,但他了解自己,也不能自己骗自己,他想到要寻找一个归宿,要结婚。

  他是个聪明人,对自己的威望是怎么回事很清楚,他知道那是欺人之谈。所以他的妻子既不会在巴黎的上层社会中,也不会在资产阶级中。他必须使出大量毒计、表面和气和为人效劳,人家才能容忍他,因为每个人都希望他垮台。一不走运他就可能完蛋。一旦因几张期票难商量把他送进克利希监狱或逃往国外,他就要跌下悬崖。在这个悬崖下,人们可以看到多少政治尸骨,它们之间谁也安慰不了谁。债务在不止一个巴黎人头上支起这个具有威胁性的弯顶,此时此刻,他就在担心某些部分会坍塌下来。他任凭眉宇间显出忧愁,刚才他拒绝在德·埃斯巴太太家赌博,他与女士们谈天也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情。他终于一言不发呆坐在沙发里,堕入了沉思。适才他便象班柯①的幽灵一般从沙发里站了起来……。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此时位于壁炉这一圈的中心,两个烛台的交叉火光照耀着他,于是他成了众所瞩目的对象,有直接的目光,也有间接的目光。刚才人家就他道出的那寥寥数语,在某种程度上使他不得不摆出高贵的姿态,作为一个聪明人,他的举止中虽无傲慢,却力图显示出高于人们对他的怀疑之上。

  ①班柯为莎士比亚剧本《麦克白》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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