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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虽然已入老境,贝尔特朗依然保留着车马侍从总管的职务,以便不失去在这个家庭里发号施令的习惯。他的住处就在艾蒂安蛰居的那座房屋附近,他带着老兵特有的持久的深情和纯朴,常去关心艾蒂安,很是方便。同这可怜的孩子说话时,他总是避免粗鲁生硬;下雨天,他悄悄走去找他,从沉思中把他唤醒,带他回家。他以能够顶替公爵夫人为荣,使孩子即使不能感到同样的爱,至少也能感到同样的关切。这种怜悯之情很象是柔情。艾蒂安既无怨言,也毫不抵抗地承受着这仆人的照料;但是这被人诅咒的孩子同其他人之间的联系已经粉碎净尽,心中再难萌生出强烈的深情。他机械地让人保护着,因为他已经变成介乎人和植物之间或介乎人和上帝之间的一种中间物,就象一个不知道什么是社会法则和尘世的虚伪感情、保持着可爱的天真、只服从自己心灵的本能的一个生命。不过,尽管他终日愁肠百结,他不久就感到需要爱什么人,需要另一个母亲,需要另一颗属于他的心灵;只是冷酷无情的藩篱把他同文明隔离开来,要遇到一个象他一样把自己变成了花儿的人难而又难。由于苦苦寻找另一个他能对之倾诉自己的衷肠、肯把生命变成他的生命的象他一样的人,他竟同大西洋融为一体了。在他看来,大海成了一个有生命、会思维的东西。终日面对着这广袤的造物,其深藏的奇观与大地的奇观形成那样鲜明的对比,他从中发现了许多神秘的根由。他从摇篮时代就对这潮湿的乡野十分熟悉,海洋和天空向他叙述了美妙的诗篇。在他看来,在这幅表面上非常单调的广阔画面中,一切都是变化无穷的。象所有灵魂主宰肉体的人一样,他有着锐敏的洞察力,可以隔着极远的距离,轻而易举而且毫不疲倦地觉察出光线转瞬即逝的差别、海水瞬息即逝的颤动。水波不兴的时候,他还能发现大海有许许多多的色调,它就象女人的面孔一样,有表情,有笑容,有思想,还喜怒无常:那边是绿色和阴郁的,这边是碧蓝而愉快的,有时把它耀眼的水平线同地平线上的模糊光线融汇在一起,有时在桔黄色的云彩下面轻柔地摇荡。夕阳西下之际,太阳把红袍一样通红的色彩倾泻在波涛之上的时候,对他来说,便是遇到了盛大庆祝的壮丽节日。在他看来,中午时分,当大海用它千万张光灿夺目的小平面反射着阳光颤动不已时,它欢快,活泼,而又有风趣;当它俯首听命,寂静而又凄凉地倒映着乌云密布的灰色天空时,它向他显露出惊人的哀伤,令他怆然涕下。他已经掌握了这广袤的造物的无声的语言。潮水的涨落仿佛是一种富有旋律的呼吸,每一声叹息都在向他描绘着一种感情,他能够理解其内在的含义。没有任何一个水手,任何一个学者,能够比他更准确地预言大西洋的哪怕是最轻微的愤怒,海面的最细小的变化。根据波浪涌来消逝在岸边的情状,他就能猜测出狂涛、风暴、飑①,以及海潮的强弱。当夜晚在天空中展开其幕布的时候,他依然能借助黄昏的微光看见大海,并且同它对话;他分享大海的丰富的生活,它发怒的时候,他的灵魂里也经受着一场真正的风暴;它尖声呼啸的时候,他吸进它的怒气;他同巨大的浪峰一起奔驰,直到它撞在岩石上,化为千万条液体的流苏;他感到自己就象大海一样顽强而又可怕,他也象它神奇的涨落那样蹦蹦跳跳;他保持着它那忧郁的沉默,他模仿它突然的宽厚。总之,他已经和大海结成伴侣,大海成了他的朋友和知己。

  ①飑:气象学上指风向突然改变,风速急速增大的天气现象。

  清晨,当他走过海滩的精细闪亮的沙土,来到岩石上,他一眼就看得出大海的情绪;大西洋的景色突然呈现在他眼前,他就这样,象一个自天而降的天使,翱翔在广阔的水面上。如果欢快、调皮的白色雾气抛给他一面象未婚妻的面纱一样的细网,他就怀着情人的快乐追随它任性的波动,象一个回想起年轻妻子在愉快时分的娇容的丈夫那样,为发现大海象一个沉睡方醒的女人似的娇媚而感到陶醉。他的思想同这伟大神圣的思想结合在一起,在孤独中给他以慰藉。他心灵中喷射出的千万条气流,使他的狭小的荒漠充满了壮丽的奇思妙想。最后,他竟能从大海的一切活动中猜出它与天体运转的内在联系,看得出大自然的和谐的整体,从一株草到那风儿带走的种子一样力图在太空生根立足的流星。他纯洁如天使,天真似儿童,从未受到过那使人类堕落的种种恶念的玷污,就象一只海鸥,一朵鲜花那样生活着,只会挥霍两样珍宝,一是他那富有诗意的想象力,一是他常常独自冥想着其肥沃疆域的神秘科学。双重创造令人难以置信的混合!有时他通过祈祷升到上帝的座前,有时他又谦卑恭顺,下降到满足于原始人的安乐。在他心目中,群星是夜空的花朵,太阳是父亲,鸟儿是他的朋友。他把母亲的灵魂到处安放;他常常看见她在云层里,他对她说话,而且他们真地通过神奇的幻觉交谈;在某些日子里,他竟听得见她的声音,看得见她的笑容,总之,在一些日子里,他就象不曾失去母亲!上帝似乎赋予了他古代隐士的本领,使他具有了可以洞悉事物精神的完善的内在官能。闻所未闻的精神力量,使他比常人更加接近不朽的奥秘。他的怀念和痛苦象锁链一样把他同冥府连在一起;他常常满怀深情,去那里寻找母亲,就这样在精神恍惚之中实现了俄耳甫斯的象征性的壮举。他常常纵身飞到未来之中或苍穹之上,就象从他所在的岩石跃入大西洋,从一条水平线跃向另一条水平线。往往,当他蜷缩在一段花岗岩上随意开凿的、入口象兔子窝一样狭窄的深洞里的时候,当岩缝里透进的温暖阳光舒适地照在他身上、也为他照亮那装饰着他的隐庐——其实是某个海鸟的巢穴——的美丽的海生苔藓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沉沉入睡了。只有他的主人太阳,为他度量出他有多长时间没看到海景、黄沙和贝壳,才能让他知道他曾睡了一觉。透过天国光芒一样的阳光,他欣赏书本对他说过的巨大城市;他常常去观看宫廷、国王、战争、人类和纪念碑,虽觉得新奇,可并不羡慕。这光天化日里的梦幻,使他和温柔的花儿、云雾、太阳、美丽的花岗石越发亲近了。为了使他最依恋他的孤独生活,似乎有哪位天使向他揭示了道德世界的深渊和各种文明的可怕冲突。他感到他的心在那人类的海洋里很快就会被撕碎,象从隆重入宫的王妃头上掉下的一颗珍珠,在一条街道的烂泥中被践踏得粉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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