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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 报纸的威风与屈辱

  过了两天,正是吕西安和柯拉莉请朋友们吃消夜的前夕,昂必居喜剧院上演新戏,轮到吕西安写剧评。吕西安和柯拉莉吃过晚饭,从旺多姆街走往全景剧场,经过土耳其咖啡馆那一段的神庙街,当时最时髦的散步场所。吕西安一路听人夸他的艳福,赞他的情妇漂亮。有的说柯拉莉是巴黎最美的女人,有的认为吕西安也配得上柯拉莉。吕西安如鱼得水,觉得这种生活才是他的生活。至于阿泰兹的小团体,差不多已经不在他心上。两个月以前,他多佩服那些思想出众的人物,此刻想到他们的主张和禁欲主义,竟怀疑他们是不是有些愚蠢了。柯拉莉随随便便说过他们是傻瓜,这句话在吕西安脑子里长了芽,结了果。他把柯拉莉送往更衣室,自己在后台闲荡,气派象王爷:所有的女演员都用热烈的眼风和好听的说话奉承他。

  他说:“我要到昂必居喜剧院去上班了。”

  那晚昂必居客满,吕西安找不到座儿。他到后台去发牢骚,抱怨人家不给他安排位置。舞台监督还不认识吕西安,告诉他两个包厢的票子早已送往报馆,说完不理他了。

  “好吧,那么我对今天的戏就按照我的印象来报导,”吕西安气愤愤的说。

  年轻的女主角对舞台监督说:“你好糊涂!他是柯拉莉的情人啊。”

  舞台监督立刻回过身来招呼吕西安:“先生,我去报告经理。”

  可见报纸在小事情上也显出无边的威力,使吕西安的虚荣心感到满足。经理出来和德·雷托雷公爵和舞蹈明星蒂丽娅商量,要求把吕西安安插在他们紧靠前台的包厢里。公爵见是吕西安,答应了。

  年轻的雷托雷提到夏特莱男爵和德·巴日东太太,说道:

  “两个人被你摆布得好苦啊。”

  吕西安道:“再看明天吧。到此为止,都是我的朋友们出场,只能算轻装的步兵,今晚我才亲自放炮。明天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们取笑波特莱。文章的题目叫做《从一八一一年的波特莱到一八二一年的波特莱》。在不认恩主,向波旁家卖身投靠的人里头,夏特莱是个典型。我的本事要他们完全领教过了,再上德·蒙柯奈太太家。”

  吕西安和青年公爵谈话之间尽量卖弄才华,急于向这位爵爷证明,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东太太瞧他不起是有眼无珠,大错特错。可是他终于显了原形:他想自称为德·吕邦泼雷,而德·雷托雷公爵偏偏捉弄他,叫他沙尔东。

  公爵说:“你应该做保王党。你已经显出你的才气,现在要表示你识时务了。要得到王上的诏书准许你改用母系的姓,唯一的办法是先为宫廷出一番力,再要求这个恩典。自由党永远不能使你成为伯爵!真正可怕的力量,报刊,早晚要被政府压倒的。报刊非加以箝制不可,这件事已经拖延太久了。言论自由此刻到了最后阶段,你该尽量利用,造成你的声势。再过几年,在法国用姓氏和头衔做资本,比才干更可靠。有了这两样,一切都不成问题:才智,门第,美貌,要什么有什么。你此刻做自由党,目的只应该是将来投靠保王党的时候多沾一些便宜。”

  公爵告诉吕西安,他在佛洛丽纳的半夜餐席上遇到的公使,要请他吃饭,希望他不要拒绝。吕西安被公爵的议论打动了;几个月之前以为永远走不进去的上流社会向他开了门,更使他喜出望外。他暗暗赞叹笔杆子的力量。报刊,才智,竟是现代社会的敲门砖。吕西安心上想,说不定卢斯托正在后悔,不该把他引进庙堂;吕西安为自己打算,已经觉得需要筑起壁垒,把从外省赶到巴黎来的野心家拦在外面。他不敢问自己,倘若有个诗人象他当初投奔艾蒂安那样来找他,他会采取什么态度。吕西安心事重重的神气瞒不过年轻的公爵,原因也被他猜着了;因为公爵向这个缺乏意志而欲望不小的野心家揭露了政治舞台的远景,正如早先记者们象魔鬼把耶稣带到圣殿的顶上①,让吕西安看到文坛和文坛的财富。吕西安不知道被他的小报伤害的一些人正在设计划策对付他,其中也有德·雷托雷公爵参加。公爵向德·埃斯巴太太圈子里的人提到吕西安的才气,叫他们听着吃惊。他受德·巴日东太太委托,做一番试探工作,本来希望在昂必居喜剧院遇到吕西安。其实上流社会也罢,新闻记者也罢,都谈不到深谋远虑,别以为他们的陷阱经过什么周密的安排。他们并没定下方案,奸诈的权术也不过做到哪里是哪里,主要是始终存着心,随机应变,不管好事坏事,都准备利用,但等对方在情欲播弄之下自己送上门来。在佛洛丽纳家吃消夜那天,青年公爵就摸清吕西安的性格,刚才便觑准他的虚荣心进攻,同时借他来练练自己的外交手腕。

  ①魔弹试探耶稣,忽而带他到旷野里,忽而带往殿堂顶上,忽而带上高山。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四章。

  散了戏,吕西安赶往圣菲阿克街写剧评,有心写得泼辣,尖刻,想试试自己的力量。那出戏比上回全景剧场的那一出高明;可是他想知道是否真象人家说的,能够把一本好戏压下去,把一本坏戏捧出来。第二天他和柯拉莉吃着中饭,翻开报纸;他跟昂必居喜剧院捣乱的事已经先和柯拉莉说了。吕西安念了他攻击德·巴日东太太和夏特莱的文章,然后很奇怪的发现,他的剧评一夜之间忽然变得非常缓和,除掉他极风趣的分析原封不动之外,结论竟是赞美。这出戏尽可使剧院大大的赚一笔。吕西安的气恼简直没法形容,决意向卢斯托抗议。他已经以为人家少不了他了,他不愿意做傻子,听人支配,受人宰割。吕西安为了肯定自己的势力,替道里阿和斐诺的杂志写好一篇文章,把批评拿当作品的议论归纳起来,做一番比较。答应给小报长期执笔的小品,也乘兴写了一篇。年轻的记者都有一股热情,写稿很认真,往往很冒失的拿出自己的全部精华。全景剧场的经理贴了一出新排的喜剧,让佛洛丽纳和柯拉莉当晚轮空。吃消夜之前还要赌钱。吕西安看过新戏彩排,预先写好评论,免得临时闹稿荒;卢斯托上门来拿稿子。小报靠吕西安写的巴黎花絮风行一时;吕西安把才写的一个有趣的短篇念给卢斯托听了,卢斯托亲着他两颊,说他真是新闻界的天使。

  “那么干吗你忽发奇想,要改我的稿子呢?”吕西安问。他写那篇精彩的文章原是想发泄他的怨气的。

  “我改你稿子?”卢斯托叫起来。

  “那么谁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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