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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冉-雅克到了吐露爱情的关头,忽然想起入土不久的亡人,舌头调动不来了,他私忖父亲对女孩子究竟照顾到什么程度。弗洛尔眼睛望着新主人,想不到他会那么老实,只等冉-雅克把话说下去;冉-雅克却一声不出,弄得弗洛尔莫名其妙,走开了。不管搅水姑娘从医生那儿受的什么教育,她还要过相当时间才弄明白冉-雅克的性格。现在我把这一段经过大概说一说。

  父亲去世的时节,冉-雅克三十七岁,他的胆小和事事听命的程度完全象十一二岁的孩子。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一生,都可用胆怯来解释。有人不承认有这种性格,不相信我这个故事;其实这情形很普通,到处都有,便是王亲国戚也难免:莎菲·道斯被最后一个孔代亲王看中的时候,她的遭遇比搅水姑娘还要难堪。①胆怯有两种:一种是思想方面的,一种是神经方面的;一种是肉体的胆怯,一种是精神的胆怯;两者各不相关。身体可以吓得发抖而精神仍旧很镇静,勇敢;反过来也一样。这一点可以说明许多精神上的怪现象。兼有两种胆怯的人一辈子都是废料,我们通常称之为“脓包”。在这等脓包身上,往往有极好的品质受着压制不得发展。某些在出神入定中过生活的修士,恐怕就是这双重的残废造成的。肉体上和精神上的这种畸形状态,可能由某些尚未发现的缺陷造成,也可能由器官和心灵的完美造成。

  ①巴尔扎克此处暗指一八三〇年轰动一时的轶闻:老亲王德·孔代悬梁自尽,他的情妇莎菲·道斯拼命争夺继承权。但莎菲·道斯却早由孔代亲王一手操办嫁给了德·弗谢尔男爵。——原编者注。

  冉-雅克的胆怯是由于器官有些麻痹,经过一个大教育家或者象德普兰一流的外科医生之手,可能治好。他的情欲象白痴的一样,力量非常充沛,活跃,这两点正是他的智力所欠缺的,虽然他还不至于应付不了日常生活。他缺乏一般青年对爱情的理想,只有一股强烈的欲望增加他的胆怯。他从来不敢追求伊苏屯的女人。而象他那种青年,中等身材,一举一动怕羞得厉害,表情难看,相貌平常,即使没有凹陷的线条和苍白的皮色使他显得未老先衰,单是一双眼珠子凸出的浅绿眼睛就丑得可以,决没有什么女性肯自动和他亲近。可怜的小伙子一看见女人就发僵,觉得一方面有猛烈的情欲推动,一方面受的教育太少,空无所有的头脑把他往后拉着。两种力量正好相等,他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怕回答人家,战战兢兢惟恐对方发问。别人动了情欲会谈笑风生,他有了情欲却变做哑巴。冉-雅克便孤零零的躲在一边,也只有孤独他才不觉得拘束。

  这种性情脾气造成的损害,鲁杰医生发觉得太晚了,来不及补救。他很愿意替儿子娶亲,但想到儿子一结婚就得被人抓在手里,又打不定主意了。那不是把自己的产业交给一个外人,一个陌生姑娘去调度么?他也知道从少女身上去正确推断她嫁后的品性多么困难。所以他一面物色一个教育或心地能给他保证的姑娘,一面带儿子走上吝啬的路。他希望尽管没出息的儿子缺少聪明,至少能发挥一种本能。他先培养冉-雅克过惯一种机械生活,教他一套呆板的方法调度进款;然后替儿子把管理田产最棘手的一部分手续办好了,留下的田地都整理得清清楚楚,跟佃户订着长期的租约。

  精明的老头儿虽然眼光厉害,仍旧没料到后来支配脓包儿子的那件事。胆怯跟弄虚作假很象,也有那种深藏的本领。

  原来冉-雅克热烈的爱着搅水姑娘。而这也不足为奇。在冉-雅克身边的女人只有一个弗洛尔;能让他自由自在的细看,暗中欣赏,随时打量的女人,也只有一个弗洛尔;有了弗洛尔,老家才有光辉;使他青年时期显得可爱的唯一的乐趣,是弗洛尔给他的,虽然弗洛尔自己并不知道。冉-雅克非但不妒忌父亲,看到父亲教育弗洛尔反而觉得高兴:他不是需要一个唾手可得,毋须奉承巴结,苦苦追求的女人么?值得注意的是,热情必有聪明做伴,能使傻瓜,呆子,脓包心儿开窍,尤其在青年时期。便是最粗鲁的汉子也有一种动物的本能,这本能会坚持下去,性质和思想差不多。弗洛尔看见主人的话开了头不说下去,不免私下忖度了一番。第二天,她料定主人必有要事相告;但冉-雅克只顾在弗洛尔身边打转,色迷迷的偷眼瞧她,一句话都想不出来。

  吃到饭后点心,隔天的戏又演了一遍。

  他问弗洛尔:“你住在这里觉得很好么?”

  “很好,冉先生。”

  “那么就住下去吧。”

  “谢谢你,冉先生。”

  这个古怪的局面拖了三星期。有一天夜里,屋里寂静无声,弗洛尔偶然醒来,听见门外有人呼吸的声音,气息平匀;原来冉-雅克象狗一样睡在楼梯台上,墙壁下面挖着一个小洞,可以瞧见她的卧房。弗洛尔发觉了吃了一惊。

  她心上想:“原来他爱我;不过他这种玩意儿要得关节炎的。”

  第二天,弗洛尔对主人不免另眼相看。她被不声不响,几乎出于本能的爱情感动了,也不觉得可怜的傻瓜怎么难看了,虽然冉-雅克血液不干净,脑门上和太阳穴里象生疮似的长着许多肉刺,好比戴着一个丑恶的头箍。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冉-雅克问弗洛尔:“你不愿意回乡下去是不是?”

  弗洛尔瞪着他反问道:“为什么问我这个?”

  “就是问问罢了,”鲁杰的脸红得象煮熟的龙虾。

  “是不是要打发我走呀?”

  “不是的,小姐。”

  “那么你要打听什么呢?总有个理由喽……”

  “是的,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弗洛尔问。

  “你不肯告诉我的!”鲁杰说。

  “一定告诉你,拿我的清白做担保……”

  鲁杰吃了一惊,道:“啊!原来如此?……你是个清白的姑娘……”

  “怎么不是!”

  “唔,你真的肯讲么?”

  “不是答应了你么?……”

  “那么我问你,你是不是和你赤着脚,跟叔叔来的时候一样?”

  弗洛尔红着脸回答:“这话倒问得好听!”

  主人变得狼狈不堪,低着头不敢再抬起来。弗洛尔看他听了一句极有情意的回答会这样发窘,不由得大为诧异,走开了。

  过了三天,在同样的时间,因为两人都好象利用饭后点心的时间来上阵交锋,弗洛尔先开口说:

  “你可有什么事不满意我啊?”

  “没有,小姐,没有,”他停了一下又道:“正是相反。”

  “前天你听说我是一个清白的姑娘,好象不大乐意……”

  “不是的。我只是想知道……(又停了一会)可是你不会告诉我的……”

  她说:“我会老实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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