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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亲爱的,为了更好地评价伯爵夫人,先得认识这位将军。他是一个性子爆躁的人,紫膛脸,身高五尺九寸,象一座圆塔,粗脖梗,肩膀象一个铁匠,穿上骑兵盔甲一定很神气。蒙柯奈将军的确在埃斯林②之役指挥过一个骑兵团,奥地利人管那个地方叫大阿斯彭。当这一队英姿勃勃的骑兵被追逼到多瑙河边时,他幸免于难,骑着一块大木头过了河。那些骑兵看见桥梁已断,听得蒙柯奈一声令下,作出了一个崇高的决定:毅然转身抗住了全部奥地利军,第二天奥地利部队拉走了三十几车铁甲。德国人为这些骑兵发明了一个字③,意思是“铁汉”。A蒙柯奈有古代英雄的外表。他胳膊粗壮,青筋暴起,胸宽背厚,头如雄狮,声音洪亮,足以在战场上下令冲锋陷阵;但是他只有血气之勇,缺乏智谋和思想。他象很多将军一样,有着军人气质,经常出生入死而自然养成了临危不惧的神气和发号施令的习惯,因此表面上总是高人一等。乍看上去,蒙柯奈将军气宇轩昂,人家会以为是个庞然巨人,但是他内心却是个侏儒,就象站在肯尼沃思堡④入口处那个给伊丽莎白女王敬礼的纸糊巨人一样。他既容易激怒,又好说话,充满对帝国的自豪感,有着军人的尖刻,嘴快,手更快。他在战场上表现固然很出色,在家庭里却实在难以相处。他只懂得驻军的爱情,武夫的爱情。对这种爱情,古代聪明的神话作者给创造了一个鼻祖,那就是战神马尔斯与爱神维纳斯的儿子厄洛斯。那些脍炙人口的宗教外史的作者收集了十几种不同的爱情故事。你如果把那些风流韵事的起源和特点仔细研究一番,就会发现一部最完整的社会分类大全,而我们这些人还自以为有所发明呢!当地球象一个梦游的病人一样旋转起来时,当大海变成陆地时,那时的法国人在我们今天的大洋底看到的将是一架蒸汽机、一座大炮,一份报纸和一部宪章,都裹在海草里。

  ①按照当时法律,不可分的产业只好拍卖。

  ②埃斯林,奥地利的一个村庄,拿破仑统率的法军曾在这里大败奥地利军队。

  ③这个字是Eisenmann。

  ④肯尼沃思堡,英国著名传奇小说家瓦尔特·司各特描写伊丽莎白王朝的同名小说中的地名。

  我亲爱的,那蒙柯奈伯爵夫人可是一个娇小、柔弱、怯生生的小妇人。这桩婚姻你是怎么看的呢?凡是饱经沧桑的人都知道,这种盲目的结合太常见了,精心挑选的婚姻倒成了例外。我到这里是要来看看这纤纤弱女如何牵动她的绳索来摆布这位高大粗壮的将军,正象他自己摆布他的骑兵团一样。

  如果蒙柯奈在他的维吉妮面前大声说话,夫人只要伸一个手指头放到嘴边,他就不作声了。这位军人于是到离别墅五十米以外的一间小亭子里去抽他的烟斗和雪茄,回来的时候身上香喷喷的。他对自己的从属地位颇引以自豪,当有人向他提出什么建议时,他就象一只吃葡萄吃醉了的狗熊一样转过身向她说:“假如夫人愿意的话。”当他踏着沉重的脚步,把石板地震得和木板地一样嘎嘎响地来到妻子的房门口时,只要她惊慌地喊一声“别进来!”他立刻以军人的步伐向右转,同时低声下气地留下一句话:“什么时候我能跟您说话,请派人告诉我……”那嗓门却还是和他当年在多瑙河畔向他的骑兵振臂高呼:“孩子们,现在没有别的出路,只有一死!”时一样洪亮。我听到过他谈起他妻子时说过这样动人的话:“我不但爱她,我还敬重她。”当他有时怒不可遏,冲破一切约束象一泻千里的瀑布发作起来时,那小妇人就回到自己房里,由他一个人去大喊大叫。不过,四五天之后,她对他说:“别再发火了。您这样会使肺血管爆裂的,更不用说您给我造成的痛苦了。”这一来,那埃斯林之狮赶忙躲到一边擦掉一滴眼泪。有时他走进客厅,我们正在谈话,她说:“别打搅我们,他正在给我念点儿东西。”他就走开了。

  只有强壮、开阔、热血洋溢的人,驰骋疆场的名将,庄重威严的外交家,这些才智非凡的人,才能对弱者这样死心塌地的信任,这样宽宏大度,这样和蔼可亲,对女人这样始终不渝地爱护备至,毫无嫉妒之心。说真格的,我是把伯爵夫人这种气质看得高于那些语言无味、性情乖僻的贞洁女人的,就象我宁要双人椅上的缎子面,而不要那市民家里俗里俗气的长沙发上的乌得勒支①丝绒一样。

  ①乌得勒支,荷兰城市,乌得勒支省省会,所产丝绒十分著名。

  我亲爱的,我来到这令人仰慕的胜地已经六天了,然而那幽林深处花园里的奇妙景色还是令我百看不厌。园里溪流两岸曲径通幽,恬静闲适、悠然自得的生活真使我流连忘返。啊!这才是真正的文学,田园风光是不会有风格上的缺点的。在这里可以把尘世间的一切——甚至《辩论报》——都忘掉,这是我莫大的幸福。你可能猜到,这两天早晨都下雨。当伯爵夫人还高卧未起,蒙柯奈在地里到处奔走时,我只好来履行我不慎许下的诺言:给你写信。

  尽管我生在阿朗松,父亲是老法官和省长,据说对牧场也还熟悉,而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把这种靠土地为生,每月有四、五千法郎收入的生活看作神话。对我来说,钱是由以下几个可怕的字眼表现出来的:工作和书商,报纸和政治……什么时候我们能有一块地,让金钱从美丽的风景中长出来呢?

  这就是我以戏院、印刷所和书的名义对我们这些人的祝愿。但愿能如愿以偿。

  佛洛丽纳一定会嫉妒已故的拉盖尔小姐的!我们的现代布雷之流已经没有法国贵族来教他们怎么生活了。他们三个人合租一套包厢,大家凑钱作一次乐,也不再把四开本的书裁开,精装起来,使它们和书房里八开本的书相一致;他们连平装书也难得买!我们将落到什么地步呢?再见吧,孩子们,愿你们永远相爱。

  你们的驯服的勃龙代

  我原则上是不喜欢加注的,这一次是破例,因为这对说明这段历史很有好处。三千年来那些专业作家对战争都只作干巴巴的描述:左翼、右翼,或是中间被突破了等等,但是对士兵本身,对他们的英勇、他们的痛苦,却不置一辞。我这篇话将证明,完全可以用另外一种写法来描写战争。我为了下功夫准备写作“军旅生活场景”,曾走遍法国人和外国人浴血的战场。因此也到过瓦格拉姆平原。我来到了多瑙河畔,面对着洛勃岛,看到长着芊芊芳草的岸边地势起伏如波浪,很象苜蓿地宽大的垅沟。我正在纳闷,这种地形是怎么形成的,心想也许是实施某种耕作方法的后果。这时,给我们带路的农民说道:“那儿躺着帝国卫队的骑兵;您瞧见的就是他们的坟地!”这是他的原话,它引起我一阵战栗。施瓦茨堡的弗雷德里希亲王把这句话翻译过来时还补充说,这个农民当年曾参加驾驶拉骑兵盔甲的车子。这位老乡在瓦格拉姆战役的那天早晨还给拿破仑做过早饭,这也是战争中经常发生的奇遇。他尽管穷,但是至今还保存着那次皇帝为他的牛奶、鸡蛋付给他的两个双拿破仑金币。大阿斯彭的牧师带我们参观了这著名的墓地。就在这里,当年法国人和奥地利人浸在没膝的血泊中决一死战,双方的英勇和坚毅不拔都同样的光耀千秋。我的注意力被一块石碑吸引住了,那上面刻着大阿斯彭的地主的名字,他是战争第三天牺牲的,这块碑就是对他的家庭的唯一报答了。牧师一面向我们讲解这些事,一面无限感慨地说:“那是艰苦卓绝的时代,也是充满希望的时代;而如今呢,是忘却的时代……”我感到这几句话十分朴实动人;但是再想一想,又觉得奥地利王室表面上忘恩负义,也还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在这样惊天动地的战争中所表现出来的无限忠诚,无论人民或是国王,再富有也不可能加以偿还。那些为一桩事业服务而又私心想着报酬的人,就把他们的血待价而沽,作一名雇佣兵吧!……那些用剑或笔为祖国服务的人,只应该想着象我们的先辈所说的那样“好好干”,而不要报酬,甚至接受荣誉也只应作为偶然的幸运。

  马赛纳①受了伤,在一辆马车的车厢里,他为了夺回这有名的坟地进行第三次冲锋的时候,对他的士兵作了这番绝妙的训话:“怎么搞的,你们这些混蛋,你们每天只赚五个苏,而我有四千万,你们还让我去冲锋!……”我们都知道拿破仑皇帝给他的部下的命令,那是圣克罗阿先生三次泅水传过去的:“不拿下村庄就是死亡!拯救全军在此一举!桥已经断了。”

  ——作者原注

  ①马赛纳(1758—1817),拿破仑手下名将,被封为埃斯林亲王,曾任法兰西元帅,拿破仑称之为“胜利的宠儿”。

  这封当代最懒惰的作家写的信,如果不是凑巧给保存下来的话,那要描写艾格庄就几乎不可能了。如果没有这一番描写,那么在那里发生的骇人听闻的事也许就不那么吸引人了。

  一定有许多人以为会看到当年帝国卫队上校的盔甲在一束光线下闪闪发光,看到将军盛怒之下,象龙卷风一样扑到他娇小的妻子身上,这是无数现代小说的结局:一场卧室里的风波。这种时髦的戏剧能在这样雅致的客厅里上演吗?在这里,每扇门上都用蓝釉画着神话中的种种爱情场面;天花板和百叶窗上漆着珍禽异鸟;壁炉架上陈列着奇形怪状敞怀大笑的中国瓷人;华丽的花瓶上金蓝相间的龙尾一直绕到瓶口,口上的缘饰是最富有想象力的日本彩绘;还有那躺椅、沙发、安乐椅、茶几、壁架,都使人神志怠倦,懒洋洋地陷入沉思。不,这里发生的戏剧不局限于私生活,它牵涉到的事高于或低于私生活。请不要指望看到情欲,真正发生的事情已够惊心动魄的了。而且,一个历史学家永远不应该忘记他的任务是如实反映各种人的情况,不幸的人和阔人在他的笔下应该一律平等;在他看来,农民的悲惨境遇有其伟大之处;而阔人的可笑也有其渺小之处;总之,阔人有情欲,而农民只有需要,所以农民是双倍的贫乏;如果说,从政治的角度,农民的进犯应该受到无情镇压的话;那么从人道和宗教的角度,他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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