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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人生(1)


  到了三十岁,欧也妮还没有尝到一点儿人生乐趣。黯澹凄凉的童年,是在一个有了好心而无人识得、老受欺侮而永远痛苦的母亲身旁度过的。这位离开世界只觉得快乐的母亲,曾经为了女儿还得活下去而发愁,使欧也妮心中老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永远的悼念她。欧也妮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爱情,成为她痛苦的根源。情人只看见了几天,她就在匆忙中接受了而回敬了的亲吻中间,把心给了他;然后他走了,整个世界把她和他隔开了。这场被父亲诅咒的爱情,差不多送了母亲的命,她得到的只有苦恼与一些渺茫的希望。所以至此为止,她为了追求幸福而消耗了自己的精力,却没有地方好去补充她的精力。精神生活与肉体生活一样,有呼也有吸:灵魂要吸收另一颗灵魂的感情来充实自己,然后以更丰富的感情送回给人家。人与人之间要没有这点美妙的关系,心就没有了生机:它缺少空气,它会受难,枯萎。

  欧也妮开始痛苦了。对她,财富既不是一种势力,也不是一种安慰;她只能靠了爱情,靠了宗教,靠了对前途的信心而生活。爱情给她解释了永恒。她的心与福音书,告诉她将来还有两个世界好等。她日夜沉浸在两种无穷的思想中,而这两种思想,在她也许只是一种。她把整个的生命收敛起来,只知道爱,也自以为被人爱。七年以来,她的热情席卷一切。她的宝物并非收益日增的千万家私,而是查理的那口匣子,而是挂在床头的两张肖像,而是向父亲赎回来、放在棉花上、藏在旧木柜抽斗中的金饰,还有母亲用过的叔母的针箍。单单为了要把这满是回忆的金顶针套在手指上,她每天都得诚诚心心的戴了它做一点儿绣作——正如潘奈洛泼等待丈夫回家的活计。

  看光景葛朗台小姐决不会在守丧期间结婚。大家知道她的虔诚是出于真心。所以克罗旭一家在老神甫高明的指挥之下,光是用殷勤恳切的照顾来包围有钱的姑娘。

  她堂屋里每天晚上都是高朋满座,都是当地最热烈最忠心的克罗旭党,竭力用各种不同的语调颂赞主妇。她有随从御医,有大司祭,有内廷供奉,有侍候梳洗的贵嫔,有首相,特别是枢密大臣,那个无所不言的枢密大臣。如果她想有一个替她牵裳曳袂的侍从,人家也会替她找来的。她简直是一个王后,人家对她的谄媚,比对所有的王后更巧妙。谄媚从来不会出自伟大的心灵,而是小人的伎俩,他们卑躬屈膝,把自己尽量的缩小,以便钻进他们趋附的人物的生活核心。而且谄媚背后有利害关系。所以那些每天晚上挤在这儿的人,把葛朗台小姐唤做特·法劳丰小姐,居然把她捧上了。这些众口一辞的恭维,欧也妮是闻所未闻的,最初不免脸红;但不论奉承的话如何过火,她的耳朵不知不觉也把称赞她如何美丽的话听惯了,倘使此刻还有什么新来的客人觉得她丑陋,她决不能再象八年前那样满不在乎。而且临了,她在膜拜情人的时候暗中说的那套甜言蜜语,她自己也爱听了。因此她慢慢的听让人家夜夜来上朝似的,把她捧得象王后一般。

  特·篷风所长是这个小圈子里的男主角,他的才气,人品,学问,和蔼,老是有人在那儿吹捧。有的说七年来他的财产增加了不少:篷风那块产业至少有一万法郎收入,而且和克罗旭家所有的田产一样,周围便是葛朗台小姐广大的产业。

  "你知道吗,小姐,"另外一个熟客说,"克罗旭他们有四万法郎收入!"

  "还有他们的积蓄呢,"克罗旭党里的一个老姑娘,特·格里鲍果小姐接着说,"最近巴黎来了一位先生,愿意把他的事务所以二十万法郎的代价盘给克罗旭。这位巴黎人要是谋到了乡镇推事的位臵,就得把事务所出盘。"

  "他想填补特·篷风先生当所长呢,所以先来布臵一番,"特·奥松华太太插嘴说:"因为所长先生不久要升高等法院推事,再升庭长;他办法多得很,保险成功。"

  "是啊,"另外一个接住了话头,"他真是一个人才,小姐,你看是不是?"

  所长先生竭力把自己收拾得和他想扮演的角色相配。虽然年纪已有四十,虽然那张硬绷绷的暗黄脸,象所有司法界人士的脸一样干瘪,他还装做年青人模样,拿着藤杖满嘴胡扯,在特·法劳丰小姐府上从来不吸鼻烟,老戴着白领带,领下的大折裥颈围,使他的神气很象跟一般蠢头蠢脑的火鸡是同门弟兄。他对美丽的姑娘说话的态度很亲密,把她叫做"我们亲爱的欧也妮"。

  总之,除了客人的数目,除了摸彩变了韦斯脱,再除去了葛朗台夫妇两个,堂屋里晚会的场面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两样。那群猎犬永远在追逐欧也妮和她的千百万家私,但是猎狗的数量增多了,叫也叫得更巧妙,而且是同心协力的包围它们的俘虏。要是查理忽然从印度跑回来,他可以发见同样的人物与同样的利害冲突。欧也妮依旧招待得很客气的台·格拉桑太太,始终跟克罗旭他们捣乱。可是跟从前一样,控制这个场面的还是欧也妮;也跟从前一样,查理在这儿还是高于一切。但情形究竟有了些进步。从前所长送给欧也妮过生日的鲜花,现在变成经常的了。每天晚上,他给这位有钱的小姐送来一大束富丽堂皇的花,高诺阿莱太太有心当着众人把它插入花瓶,可是客人一转背,马上给暗暗的扔在院子角落里。

  初春的时候,台·格拉桑太太又来破坏克罗旭党的幸福了,她向欧也妮提起特·法劳丰侯爵,说要是欧也妮肯嫁给他,在订立婚书的时候,把他以前的产业带回过去的话,他立刻可以重振家业。台·格拉桑太太把贵族的门第,侯爵夫人的头衔叫得震天响,把欧也妮轻蔑的微笑当做同意的暗示,到处扬言,克罗旭所长先生的婚事不见得象他所想的那么成熟。

  "虽然特·法劳丰先生已经五十岁,"她说,"看起来也不比克罗旭先生老,不错,他是鳏夫,他有孩子;可是他是侯爵,将来又是贵族院议员,嘿!在这个年月,你找得出这样的亲事来吗?

  我确确实实知道,葛朗台老头当初把所有的田产并入法劳丰,就是存心要跟法劳丰家接种。他常常对我说的。他狡猾得很呀,这老头儿。"

  "怎么,拿侬,"欧也妮有一晚临睡时说,"他一去七年,连一封信都没有!……"

  正当这些事情在索漠搬演的时候,查理在印度发了财。先是他那批起码货卖了好价,很快的弄到了六千美金。①他一过赤道线,便丢掉了许多成见:发觉在热带地方的致富捷径,象在欧洲一样,是贩卖人口。于是他到非洲海岸去做黑人买卖,同时在他为了求利而去的各口岸间,拣最挣钱的货色贩运。他把全副精神放在生意上,忙得没有一点儿空闲,唯一的念头是发了大财回到巴黎去耀武扬威,爬到比从前一个斤斗栽下来的地位更阔的地位。
  
  ①当时美金一元值五法郎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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