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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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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能和野蛮人一决雌雄,和野蛮人一样能听出远处树林中敌人的脚步,嗅到他们的气味,也能看到朋友们在天边发出的信息。他睡觉非常警觉,如所有不愿遭到突然袭击的生物一样。他生活充满暴风雨,但无论到达什么地方,他的身体都能迅速适应当地的气候。从艺术与科学的角度来看,他也许可以称得上是人类的典型;行动与心灵,智慧与魄力,一切在他身上都显得十分均衡。最初接近他的时候,人们可能会认为他属于那种纯粹出于天性而盲目追求物质享受的人;他很早便进入社会,然而他的感情却与社会格格不入;学习增加了他的智慧,思考磨砺了他的思想,科学扩大了他的知识。他研究过人类的法律以及七情六欲所引起的各种利害冲突。他似乎很早便熟悉了社会所依据的各种理论原则。他曾经埋头阅读记载人类历史的各种书籍,曾经在欧洲各国的首都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也有过不少风流韵事;也许,在战斗的前夜和胜利的翌日,曾经醉卧沙场;也许在动荡不安的青年时代,曾经与海盗为伍,走遍异国天涯,阅尽人间沧桑。因此,他了解现在和过去,知道今天的现状和过去的历史。许多人曾经象他一样有强劲的双手、健全的心脏和聪明的头脑;但他们中间大部分人和他一样滥用了这三者的功能。然而,维尔弗里尽管身陷俗世的泥沼,良知依然未泯,灵魂虽然裹着层层雾嶂,但在思想纯洁的人,天真未凿、未沾染任何邪念的黄口孺子、已经返朴归真的老人眼里,他的内心仍有种种难以言传的征兆,说明他恍如圣经中亚当的儿子该隐,还有一线希望,似乎还想踏遍天涯,寻找赎罪的机会。米娜认为他是荣誉的囚徒,塞拉菲塔对他却十分了解。两人既欣赏他,又可怜他。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的呢?问题十分简单但又非常复杂。因为一个人只要有探索自然奥秘之心——其实大自然毫无秘密,人只要睁眼观看便一目了然——便立即会发现,自然界中简单的事物可以产生神奇的效果。 维尔弗里来到雅维斯后不久的一个晚上,米娜对塞拉菲塔说:“您能够看透这个异乡人的灵魂,而我对他却只有模糊的印象。他时而使人心冷如冰,时而又使我热血沸腾。看来您似乎知道这一冷一热的原因,请您告诉我,好吗?因为您对他的一切都十分了解。” “是的,我看出了原因。”塞拉菲塔说着垂下了眼睛。 “是怎样看出来的?”米娜好奇地问道。 “我有一种特异功能。”塞拉菲塔回答道,“一种能洞察一切的天赋。只有通过比喻你才能明白这种天赋的力量。在欧洲各大城市里出现一些作品,人类的手企图通过这些作品表现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作用。一些高雅之士用大理石来说明某些想法。雕刻家在大理石上精雕细刻,注入一整套思想。人类的手使某些大理石雕像具有表现人类崇高品德或邪恶本性的能力。大部分人所看到的仅仅是人的面孔,另外一些在人类的阶梯上站得比较高的人看到了雕刻家企图表现的部分思想,进而欣赏其形式;深得艺术三昧的人却能与雕刻家灵犀相通,从雕像本身看到雕刻家的全部思想。这些人是艺术界的泰斗,身上都有一面镜子,能够反映出自然界最细微的变化。而我身上仿佛也有一面镜子,可以照出思想世界的因因果果。就这样,我能看透一个人的内心,猜出他的过去与未来。你一定会问我:怎么?如果你把雕像看作是一个人的身体,把雕刻家看作是这个身体的感情、欲望、缺点、罪恶、德行、错误或懊悔,那么,甚至不必向你解释我有特异功能,你也会明白,我为什么能猜透这个异乡人的内心思想了;因为要理解这种功能非本身具有这种功能不可。” 维尔弗里虽然具有人类两种截然相反的基本类型的特征,既是一个有力量的人,又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他的极端行为、他的动荡不安的生活和他的错误仍然能够经常使他走向宗教信仰,因为,怀疑具有两面性,即光明的一面和黑暗的一面。维尔弗里既然充分体验过物质和精神这两种形式的世界,就不可避免地与几乎一切有知识、有能力、有志气的人一样,具有对未知事物的渴望,走得更远的需求。但是,他的学识、他的行动和他的志气都缺乏方向。他曾经象犯了弥天大罪的人企图遁入空门那样,迫不得已地离开社会生活。悔恨是弱者的作为,他并不悔恨。悔恨是无能的表现,他宁愿再犯同样的错误。只有改悔才是力量,才能结束一切。维尔弗里把世界看作空门。可是走遍天涯也找不到能治疗自己伤痛的灵药,哪里也找不到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在他心里,失望已吸干了欲念的源泉。他属于这样一种人,当他们与欲念作过较量并战胜了欲念的时候,便感到百无聊赖。他们没有机会率领同伙,纵马驰骋,蹂躏其他民族,便以可怕的牺牲为代价换取在某种宗教里了却残生的能力:他们仿佛是些雄伟的悬崖峭壁,只等卜棒的一击,但这一击没有实现,否则,一击之下,甘泉便会奔涌而出。 维尔弗里的生活道路充满坎坷和探索。由于命运的安排,他来到挪威,时值严冬,他只好羁留在雅维斯。从他第一次看见塞拉菲塔的那天起,他便忘却过去的生活。本来他认为自己已经心如死水,但姑娘使他重又产生了无比激动的感情。姑娘的声音象一股清风,吹散了残灰,但却使残灰射出最后一道光焰。当时他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他觉得自己象一位老去多时的人突然恢复青春,风月半生的浪子一朝回头是岸。他一下子坠入了从未体验过的情网,一片痴心,诚惶诚恐,私下热恋着塞拉菲塔。只要一想到能见到塞拉菲塔,内心便泛起激动的波澜。塞拉菲塔的声音把他带到了前所未见的世界;在塞拉菲塔面前,他如醉如痴,张口难言。尽管这里雪盖冰封,这朵天国之花依然在枝头茁壮成长。维尔弗里把从未实现过的愿望全部寄托在这朵花上面。这朵花能使人萌发新的思想和希望,唤醒我们周围的感情,把我们带到崇高的境界,如同画家受到某位天神亲切的启示,创作出富有象征性的油画,画里的天使把上帝的选民带到天上。天国的奇香软化了这块坚硬的岩石,一道能言的光芒把飘飘仙乐洒在他身上。于是,在仙乐伴随下,这位旅人冉冉向天国走去。他尝尽了人间爱情的美酒,并用牙齿咬碎了酒杯,现在忽然看见闪烁着琼浆玉液的天国之杯。向往极乐的人自然喜不自胜。可是,必须克制心中过分的热情,以免在张唇就饮之时,把宝贵的琉璃碰碎。 维尔弗里碰到了他在世界上多方寻找的这堵铁壁铜墙。他急不可待地到塞拉菲塔家里去,想对她倾吐心中的爱慕之情。他拚命挣扎也无法摆脱爱情的羁绊,象寓言中青铜骑士胯下的骏马,扬蹄跳踯,但骑士稳坐雕鞍,巍然不动。骏马越是奔腾,越感到骑士身体的沉重。他来是为了叙述自己的生活,为了用所犯的错误来描绘自己心灵的伟大,为了袒露寂寞心灵中的废墟;可是,当他走进围墙,进入那双明察秋毫而又深不可测、闪烁着蔚蓝光芒的眼睛无边的视野时,他立即变得宁静而柔顺,仿佛一只正向猎物扑去的非洲狮忽然收到从侧面随风传来的一阵爱情的信息,倏地停了下来。他觉得面前出现一个深渊,自己梦呓般的语言纷纷坠落进去,而从深渊中升起一个声音,把他整个儿改变了:他成了一个孩子,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这个额头纯净的少女面前,在这个宁静肃穆、象人类法律那样铁面无私的白色身形面前,显得既腼腆又胆怯。斗争从未停止,一直到了今天晚上,她的一瞥目光到底把他打败了。她好比一只鸢鹰,在猎物周围飞快地盘旋,使之头昏眼花,倒在尘埃,然后才把它叼回巢穴。我们内心总有着持久的斗争,而结局往往就是我们的行动。这类行动与一般人会采取的相反,但它们却是面向上帝的。 塞拉菲塔不止一次向维尔弗里证明,她了解这千变万化的背面。对大部分人来说,这背面就是他们的第二生命。当维尔弗里和她一起走着的时候,常常暗下决心,要把她抢走,据为己有。此时,她便用鹧鸪般温柔的声音对他说:“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呢?”她不在跟前,维尔弗里敢于发出反抗的呼声,刚才在贝克尔先生家就是这样。但老人的一席话却使他安静了下来。这个喜欢嘲弄和侮辱他人的人终于在沉沉黑夜之中看到了一线信仰的星光;他暗自猜测,塞拉菲塔是否被谪下凡的仙女,而今愆期已满正在返回天国?不论在哪个国家,恋人们往往把对方看作天人,可维尔弗里并不把这朵挪威的百合花比作仙子,他相信塞拉菲塔就是仙子的化身。为什么她滞留在这偏僻的峡湾之中呢?她在这里干什么?维尔弗里脑子里充满疑问,找不到答案。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又是什么样的命运使他来到这里呢?对维尔弗里来说塞拉菲塔简直是尊纹丝不动的大理石雕像,但又飘忽如影子。米娜刚才就看见他伫立在深不可测的悬崖边上:塞拉菲塔在悬崖前面总是如此,眉头不皱,眼神不乱,什么也打动不了她。所以,这是没有希望但又使人充满好奇的爱情。从维尔弗里认为苍天幻化为魔女,在酣梦中把她身世的秘密告诉他的时候起,便想降服她,留住她,把她抢走,不让她回到天上去。人类和大地要重新抓住他们的俘虏,而维尔弗里就是人类和大地的代表。自豪是唯一能使人类长期处于兴奋状态的感情,将使他终生为这一胜利感到幸福。想到这里,他不禁血脉奋张,心潮澎湃。如果不能成功,他便把这朵花掐碎,因为毁掉不能占有的东西,否定不了解的事物,诋毁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这正是人类的天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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