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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她把头靠在枕上,挥了挥手叫法官走开。

  格拉斯兰先生竭力为被告辩护,但未能替他开脱罪责,他在妻子授意下提出一个理由,得到陪审员中他的两位朋友的赞同:

  “如果我们给这人留一条命,德瓦诺家将找回潘格雷的遗产。”这个难以抗辩的论据把陪审团分成七对五的两派,因此需要法官们表态;但法官们站到了陪审团少数派一边。按照当时的刑法原则,被告判罪已成定局。塔士隆听到对他的宣判气愤已极,一个年富力强的人有这种反应自然在情理之中,但是法官、律师、陪审员和旁听者几乎从未见过罪有应得的凶犯如此愤怒。对大家来说,悲剧并未因宣判而告终。和这类案子几乎总要遇到的情况一样,一场激烈的斗争把人们分成观点截然相反的两派,一派认为被告是个受压制的无辜者,另一派则视他为罪有应得的凶犯。自由派坚持塔士隆无罪,他们并非确信不疑,只是想和当权者闹对立。他们说,“怎么能根据一个人的脚和另一只脚的脚印相仿便给这人定罪呢?怎么能因为他出门在外便定罪,年轻人不都宁肯死也不愿连累一个女子吗?借了工具,买了铁料有什么关系?并没证明他做了钥匙嘛。挂在树上的一块蓝布片?说不定是老潘格雷挂在树上吓唬麻雀的,碰巧和我们上衣钩破的口子一样大小!一个人的性命简直系于一发!最后,冉-弗朗索瓦一概否认,检察院没有提出任何目睹罪行的证人!”他们对律师的辩护方式和辩护词反复论证,大加发挥。“老潘格雷是什么东西?一口破裂的银箱!”那些自由思想家们说。几个所谓的进步人士不承认早被圣西门主义者用抽象的经济学派思想攻击过的神圣私有法则,他们说得更过分:“潘格雷老爹才是元凶。这个人积攒金子,就是偷国家的钱。他闲置不用的资本可以让多少工厂运转!他侵占了工业的资金,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个女仆呢?大家可怜她。德妮丝引起的兴趣最为强烈,她挫败了司法机关的一个个计谋,在辩论时不经长时间思索绝不回答问题。从另一个意义上说,她变成了堪与珍妮·迪恩斯①媲美的人物,和她一样妩媚俏丽,谦虚虔诚。弗朗索瓦·塔士隆继续激起全城和全省的好奇心,几个浪漫女子公开表示对他的仰慕。“如果这个人爱上了地位比他高的女子,他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她们说,“你们瞧着吧,他一定死得漂亮。”他会不会招供呢?大家为这个问题打赌。罪犯听到判决时怒火冲天,倘若没有宪兵在场,司法人员或旁听者中说不定有人遭殃,从此罪犯象头狂怒的猛兽,谁走近他就威胁谁;狱卒不得不给他穿上紧身衣,既防他自杀,又防他发狂造成后果。

  塔士隆被这件战胜一切暴力的工具束缚住了身体,只能用令看守们惊惧万分的痉挛动作,和在中世纪被视为魔鬼附身的话语和眼神发泄他的绝望。他那么年轻,妇女们同情这条充满爱的生命即将夭折。似乎特意于不久前发表的《一个死囚的末日》②,这首凄婉的哀歌,这篇徒劳无益声讨死刑——社会的巨大支柱——的檄文,成为众人交谈的话题。临了,无人不指责那个看不见的陌生女子,她两脚踏在血泊中,如竖立于底座上的雕像一般屹立在重罪法庭的台子上,忍受着撕肝裂肺的痛苦,在家里被迫保持最大的冷静。

  ①珍妮·迪恩斯,司各特的小说《中洛辛郡的心脏》中的女主人公,为犯有杀婴罪的姐姐求得了特赦。

  ②《一个死囚的末日》,法国作家雨果的中篇小说,发表于一八二九年。

  大家几乎有点佩服这位利穆赞的美狄亚①,她的思想不可捉摸,胸脯雪白,里面包藏着一颗铁石心肠。或许她就是这位或那位的姐妹或表姐妹,某甲或某乙的妻子或女儿。每个家庭都惶惶不可终日。拿破仑有句隽永的名言:未知尤其在想象的领域中威力无边。至于德瓦诺先生和太太被盗的十万法郎,警察的查找毫无结果,犯人始终缄口不语,检察院遭到惨败。代理正在众议院开会的检察长之职的德·格朗维尔先生使出下策,试图让犯人相信坦白可以减刑;可是他一露面,囚犯便用更加愤怒的喊叫,更加狂乱的扭动来迎接他,向他投去充满愤恨的目光,眼中露出无法杀人的遗憾。法院只好指望在最后一刻向教会求助。德瓦诺夫妇多次去找监狱的指导神甫帕斯卡尔长老。这位神甫不乏叫囚犯听他话的特殊本领,他以出家人的态度面对塔士隆的盛怒,试图在这个浑身抽搐、孔武有力的人大发雷霆之时抛出几句话。但在精神之父的情怀和疯狂肆虐的感情风暴之间进行的搏斗,把可怜的帕斯卡尔长老弄得垂头丧气,疲惫不堪。“这个人在人世间找到了他的天堂,”老人用温和的声音说。

  ①美狄亚,希腊传说《阿耳戈船英雄》中精于魔法的女祭司,美貌、钟情,然而狠毒。

  娇小的德瓦诺太太和女友们商量她是否应当冒险到罪犯那里活动活动。德瓦诺先生打算和解。绝望之下,他去向德·格朗维尔先生建议请求特赦杀害叔父的凶手,如果这凶手交还那十万法郎的话。代理检察长回答说国王陛下不会屈尊同意这样的妥协。德瓦诺夫妇又转向塔士隆的律师,如果他能让自己的主顾归还那笔钱,他们就送他十分之一。塔士隆见了不发火的人惟有这位律师;遗产继承人授权他另送十分之一给罪犯贴补家用。尽管这些海狸在自己的遗产上东咬一口,西咬一口,尽管律师极有口才,他从主顾那里仍然一无所获。德瓦诺夫妇气愤已极,把囚犯大大诅咒了一番。“他不仅是杀人犯,而且还不识趣!”德瓦诺虽未读过有名的菲亚尔代斯悲歌①,但听说帕斯卡尔长老没有成功,向最高法院的上诉可能被驳回,因而一切都完了时,严肃地嚷道。“他去那种地方,要我们的财产有何用?杀人尚可理解,无谓的盗窃就不可思议了。我们生活在什么年月啊,社会上的人士竟对这么个强盗感兴趣?他一钱不值。”“他不正派,”德瓦诺太太说。“是不是归还财产会连累他的情妇?”一个老小姐说。“我们替他保守秘密。”德瓦诺先生嚷道。“那您就犯了知情不报罪,”一位律师答了腔。“这个无赖!”德瓦诺先生无话可说了。格拉斯兰太太社交圈中的一个女子笑着向她转述德瓦诺夫妇的讨论,她是位很有才情的女子,对理想的美梦寐以求,希望一切完美无缺,对囚犯时时发怒大为遗憾;她希望他冷静,沉着,庄重。“您没看到吗?”韦萝妮克对她说,“他就是这样摆脱诱惑,挫败种种企图的,他变得凶猛是出于心计。”“再说,他不是个有教养的人,”远居他乡的巴黎女子接着说,“他是工人。”“一个有教养的人早把那陌生女子供出来啦!”格拉斯兰太太答道。

  ①歌中唱道:巴斯蒂德如巨人,身长六尺差两寸,他是一个大无赖,而且还不讲礼貌……

  这些事件,在各个沙龙,各家各户受到挤压,绞拧,千种评论,又经过城里的三寸不烂之舌细细的挑拣,让人们对处决罪犯产生了残忍的兴趣,两个月后,最高法院驳回了该犯的上诉。罪犯宣称有人拼命为他辩护,夸口不会处以极刑,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将持什么态度呢?他会招吗?会翻供吗?打赌堆能赢?您去不去看处决?怎么去?利摩日城的布局给罪犯免去走长路的焦虑,但也限制了风雅观众的人数。监狱所在的法院位于法院街和刺猬桥街的拐角。法院街直通短短的悔恨山街,街口便是处决犯人的艾纳广场或竞技广场,广场可能正是因其用途而得名的。路途短,沿途的房屋和富户也就少。况且上流社会有谁愿意混杂在挤满广场的老百姓中间呢?不过天天盼望的处决被一天天推迟,令全城人大为惊讶,推迟的原因如下。罪大恶极的人走向死亡时顺天安命是教会期望的一个胜利,它对群众产生的效果极少落空;恶人的悔恨足以证明宗教思想的威力,撇开基督教的利益不谈——虽然这是教会的主旨,在这些引人注目的场合遭到失败也不能不令教士们痛心。一八二九年七月,毒化政治生活直至最小细节的派性使情况更加严重。自由党很高兴看到教士党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到失败,教士党是蒙洛西埃①创造的字眼,他是保王党人,后转入立宪派,并在其带动下违背了初衷。各党派干下大量足以使一个人蒙受耻辱的下流勾当;因此,当这些勾当在群众眼中由一个人来承担时,这人就成了罗伯斯比尔②、杰弗雷③、洛巴德蒙④,变成全体同谋扎系秘密exvoto⑤的赎罪祭坛。检察院征得主教府同意,推迟了处决,一来希望了解司法机关对罪行尚未搞清的部分,二来给宗教一个获胜的机会。但是检察院的权力并非没有限度,判决迟早要执行。那些大唱反调,视塔士隆为无辜,企图在法院判决上打开突破口的自由派们,这时又嘀嘀咕咕,抱怨判决没有执行。对人对事若持一贯反对的态度,就会落到如此荒谬的地步;因为反对派不管自己有理没理,它想的是始终与政权为敌。将近八月初,人称公众舆论的往往十分愚蠢的谣传迫使检察院宣布了处决日期。在这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杜泰依长老挺身而出,向主教建议采取最后一着,这一着的成功把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引进这出司法悲剧,他是联系其他所有人的纽带,在这场戏中扮演最重要的角色,后来他通过上帝熟知的途径,把格拉斯兰太太领上舞台,让她的美德放射出最灿烂的光辉,显示出她是一位高尚的女善人和天使般的女基督徒。

  ①蒙洛西埃伯爵(1755—1838),法国狂热的保王党人。

  ②罗伯斯比尔(1758—1794),法国一七八九年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的领袖之一。

  ③杰弗雷(1645—1639),英国勋爵,以残忍著称,曾任财政大臣,爆发建立君主立宪制的革命时被杀。

  ④洛巴德蒙(1590—1653),法国路易十三时代枢密院成员,红衣主教黎塞留政策的推行者。

  ⑤拉丁文:还愿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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