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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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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萝妮克静默地走着,夹在杰拉尔和神甫中间,来到平台、神甫住宅和教堂下方层层房舍间的一条乡村马路的路口,——从那儿可以俯视蒙泰涅克的主要街道——杰拉尔和博内先生瞥见女人、男人、孩子,总之一群群的人都把眼睛转向他们,尤其目送着格拉斯兰太太。他们的态度表露了多少柔情,多少感激!韦萝妮克承载着何等的祝福!他们怀着何等至诚的关切凝望着地方上这三位恩人!在夜晚的一切歌声中人们又添上一曲感激的礼赞。格拉斯兰太太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长长的大片青葱翠绿的田野,她最心爱的作品。教士和镇长却不住地瞅着脚下的人群,这些人的表情不可能被误解,它流露出悲伤,忧郁,夹杂着希冀的惋惜。蒙泰涅克无人不知本乡的女恩人病入膏肓,鲁博先生已到巴黎去请医生。方圆十法里之内,在每个市集上,农民们都向蒙泰涅克的乡亲打听:“你们的城里太太身体如何?”死亡的巨大意念笼罩着远近一带,在这幅乡野的图景中盘旋。远处牧场上,不止一个磨长柄镰刀的割草工,不止一个胳膊支在干草叉上的姑娘,不止一个站在草垛高处的佃农,在瞥见格拉斯兰太太时,无不若有所思,审视着这位高贵的妇人,科雷兹省的光荣,从亲眼所见中寻找吉祥的征兆,或怀着使他们顾不上干活的感情望着她赞叹不已。“她在散步,她的健康好转了!”这句简单之至的话挂在人人嘴边。格拉斯兰太太的母亲坐在空心铁长椅上观察女儿的一举一动,这把长椅是韦萝妮克让人摆在平台一端的角隅里的,从那儿透过栏杆可以俯视公墓;她望着女儿走动,几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了解这股超出常人的勇气作了怎样的努力,深知韦萝妮克此刻已在忍受可怕的临终痛苦,以坚忍不拔的毅力坚持挺立着。几乎是红色的泪水顺着七旬老人晒得黧黑、布满皱纹的脸庞往下淌,羊皮纸似的面皮好象不会在任何激动情绪的重压下弯折,这泪水引得坐在吕番先生膝上的小格拉斯兰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了,孩子?”家庭教师急切地问他。 “我姥姥哭了,”他答道。 吕番先生两眼一直盯着朝他们走来的格拉斯兰太太,这时望了索维亚妈妈一眼,看到这张沾满泪水、痛苦得发呆的古罗马妇人般苍老的脸,他心头猛然一震。 “太太,为什么您不阻止她出门呢?”家庭教师对这位因无声的痛楚变得威严神圣的老母亲说。 正当韦萝妮克袅袅婷婷,庄重地移步前来时,索维亚妈妈为女儿将先她而去悲痛欲绝,不由吐露出令人好奇的许多事的内情。 “穿着可憎的苦衣走路,”她叫道,“鬃毛每时每刻扎着她的皮肉!” 对韦萝妮克优雅轻盈的步态不能不动心的年轻人,听了这话后汗毛直竖,想到灵魂不得不持续不断地赢得对肉体骇人听闻的支配,他浑身颤栗不已。此时此刻,在身段、举止、步态上最负盛名的巴黎女子或许也会败在韦萝妮克手下。 “她穿苦衣已有十三年,是给小孩断奶后穿上身的,”老太太指着小格拉斯兰说。“她在此地创造了奇迹;但如果大家了解她的生活,恐怕会封她为圣人。自从她来到此地,谁也没见过她吃东西,您知道为什么吗?阿莉娜每天三次给她送去一块放在一大罐炉灰上的干面包,和一盘白水煮的蔬菜,红陶土的盘子和狗食盆一般无二!是啊,给本乡带来生气的人就是这样进食的,她跪在鬃毛苦衣的衣边上祈祷。她说没有这些苦行,就不会露出您见到的笑脸。我对您讲这件事,”老太太低声又道,“是为了让您告诉鲁博先生去巴黎请的医生。如果阻止我女儿继续苦修,说不定她还有救,尽管死神的手已举到她的头顶。您看!啊!我若不是个坚强的人,十五年来怎能顶得住这一切!” 老妪拿起外孙的手,举起来摩挲着自己的额头和双颊,仿佛从这只孩童的手上渗出恢复元气的香脂;接着,她给这只手充满疼爱的一吻,其中的奥妙只有做祖母和母亲的知道。这时韦萝妮克由克卢齐埃、神甫和杰拉尔陪着走到离长椅几步远的地方。她在落日的柔光中焕发出惨不忍睹的美貌。发黄的额头上长长的皱纹如层云密布,一条挨着一条,透露出纷乱心绪中有一个固定不变的念头。她的面孔毫无血色,刷白刷白的,是不见阳光的植物那种暗绿无光的白色;面部线条瘦削而不生硬,脸上带着精神痛楚引起的肉体巨痛的痕迹。她用肉体去斗灵魂,又用灵魂去斗肉体。她的身体完全毁了,与过去相比如同老妪和当姑娘时的肖像一样判若两人。两眼火辣辣的表情显露出基督徒的意志对躯体施加的淫威,把躯体降低到宗教指定的地位。这个女子的灵魂拖着肉体,正如市俗诗歌中的阿喀琉斯拖着赫克托耳①;灵魂扬扬得意地在布满石子的生活道路上滚动肉体,让它在天国的耶路撒冷周围转了十五年,灵魂希望不靠欺骗,而是在凯旋的喝采声中进入耶路撒冷。在干旱贫瘠的非洲沙漠里生活过的隐遁者中,还从来没有一个比韦萝妮克更能控制自己的七情六欲,她置身于这座富丽堂皇的城堡中间,这块景色柔媚、给人以快感的富庶之地,受到这片一望无际的大森林的保护,科学接过摩西的宝杖,让森林喷涌出使远近一带富足、兴旺和幸福的泉水。她凝望着十二年辛劳不辍的结果——一个超凡出众的男子也可引以自豪的作品——,表情十分谦和,那是邦托尔莫笔下抚摸天堂独角兽的基督教贞洁女神崇高面孔上的表情。②两个同伴见虔诚的女城堡主目光停留在昔日寸草不生,如今肥沃丰腴的广袤平原上,没有打扰她的沉默,她双臂交叉在胸前,边走边盯着大路与天际的相接处。 ①见荷马史诗《伊利昂纪》。阿开亚部族中最勇猛的首领阿喀琉斯在与特洛亚人的战斗中杀死了特洛亚城主将赫克托耳,并带走了他的尸体。 ②邦托尔莫(1494—1557),意大利画家,他并未画过这类画。另一名意大利画家多米尼坎(1581—1641)曾创作过一幅表现一位女子坐着抚摸独角兽——贞洁的象征——的画,巴尔扎克可能把这幅画误认为邦托尔莫的作品。 蓦地,她在离母亲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母亲正象基督之母望着背负十字架的儿子一样凝视着她,她举起手,指了指蒙泰涅克的道路与大路的交叉点。 “你们看见了吗,”她微笑道,“那辆套着四匹驿马的敞篷四轮马车?那是鲁博先生回来了。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我还可以活多少小时。” “小时!”杰拉尔说。 “我不是告诉过您这是我最后一次散步吗?”她反驳杰拉尔道。“我不是最后一次来凝望这片辉煌灿烂的美景吗?”她轮流指着此刻全体居民聚集在教堂广场上的小镇,和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美丽牧场。“啊!”她又说,“让我把保全我们收成的奇特的天气安排视为上帝的祝福吧。在我们周围,风景、雨水、冰雹、闪电肆虐不止,毫不留情。百姓们这样想,我为什么不仿效他们?我多么需要在这中间为我闭眼后的处境寻到好兆头啊!”孩子站起来,拿起母亲的手放在自己头发上。这个动人心弦的举动使韦萝妮克柔肠百结,她抓住儿子,用超出常人的力量将他举起,让他坐在自己的左臂上,仿佛他还在吃奶,她拥抱了他,对他说:“我的儿,你看见这片土地了吗?你长大成人后,要继续母亲的事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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