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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妇人两手托着腰,看着行将咽气的病人,落下了几滴眼泪。热奈斯塔也默默地站在那里,说不清这个无足轻重的人的死怎么会使他这么感动。造化把这些不幸的人抛弃在照不到阳光的山谷里,他们激起人们无限的怜悯。热奈斯塔也动了恻隐之心。在那些有痴呆症患者的人家,恻隐之心已经变成了宗教迷信。这感情不是来自基督徒最美好的品德——仁慈,以及对维护社会秩序最有用的信仰,即来世有报这个唯一使我们忍受苦难的信念吗?这些可怜虫的亲属和邻里,怀着来世获得幸福的希望,大施慈母之爱,不断地给一个起初不懂、随后又忘记的呆子以无微不至的照顾。可钦可佩的宗教啊!宗教把盲目的善举施给盲目的不幸。哪里有痴呆症患者,哪里的老百姓就相信这种人会给家庭带来好运气。这种信念使痴呆症患者的日子比较好过。若在城市里,他们就必定要受到伪善的严厉管束,服从养育院的清规戒律。在伊泽尔河上游谷地有很多痴呆症患者。他们被训练成牧人,同牛羊一起生活在野外。他们至少是自由的,得到不幸者应当受到的尊重。

  这会儿,村里的教堂敲着节奏缓慢的钟声,告诉善男信女们,他们当中的一个即将死去。这宗教的信息从空中传到茅屋,声音已很微弱,使茅屋里的气氛倍加凄凉。外面路上响起了许多脚步声,说明许多人正默默地向这里走来。接着,教堂的唱诗班突然唱了起来。那和谐的歌声能感动最不信教的胡涂人,使他们醒悟过来。教会来拯救这个对它一无所知的人了。本堂神甫出现了,侍童捧着十字架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捧圣水缸的执事和五十多个妇女、老人和儿童,他们都是来和教会一起祷告的。医生和军人互相默默地看了一眼,退到茅屋的角落里,把地方让给乡亲们。乡亲们在茅屋的里里外外跪了下来。这是个从来没有犯过罪的人,基督的信徒们却来同他告别。在为他举行临终领圣体的安魂仪式时,这些粗人的脸上大都由衷地露出伤感的表情。在被太阳晒裂、被田间劳动晒黑的粗糙的面颊上,还流着几滴眼泪。这种由衷的同胞之情是十分质朴的。镇上没有人不怜悯这可怜的人,没有人未给过他一日三餐需要的面包。每个男孩待他不都象个父亲,最爱笑的小姑娘待他不都象个母亲吗?

  “他已经走了。”本堂神甫说。

  这句话使在场的人听了难受之至。蜡烛点亮了。好几个人愿意通宵守灵。贝纳西和军人走了出来。在门口,有几个农民拦住医生说:“啊!区长先生,您没有救活他,大概是因为上帝要召他回去。”

  “我尽了最大努力,孩子们。”医生回答说,“您不会相信的,先生,”当他们离开这个最后一个居民刚刚死去的荒村几步远的时候,医生对热奈斯塔说,“这几个农民的话,对我来说,包含了多少真正的安慰。十年前,在这个今天已经荒废,而当时住着三户人家的村子里,我差点儿被人用石头砸死。”

  热奈斯塔的神情和姿态显然表示想知道为什么,于是医生边走边把这个已经开了头的故事讲给他听。

  “先生,当我来这里落户的时候,我发现本区的这块地方有十二个克汀病①患者。”医生转过身来,向军官指了指那些已经毁弃的房屋,说:“这村子位于空气不流通的山谷尽头,离融雪形成的急流很近,得不到太阳的恩惠——太阳只照到山顶,这一切都助长了这种可怕疾病的传播。法律并不禁止这些不幸的病人性交,他们在这里受到迷信的保护。我不知道迷信的力量,起初还谴责迷信,后来却感到钦佩。克汀病很可能从这地方一直蔓延到整个山谷。阻止这种病在精神和肉体上传染,不是给本地帮了大忙吗?这件好事虽然刻不容缓,但做的人有可能送命。在这地方同在其他社会范围里一样,要做成一件好事,就一定要冒犯——不是一些人的利益,而是操纵起来更危险的玩意儿——人类思想最难摧毁的形式:变成了迷信的宗教思想。我什么也不怕。我先谋得了本区区长的职位②,接着,在得到省长的口头同意之后,我出钱叫人在夜里把几个不幸的患者送到萨瓦省的艾格贝勒那边去。那里这种病人很多,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这一人道的行为很快就被人知道了,我立即遭到全体居民的憎恶。本堂神甫布道时也攻击我。尽管我竭力向镇上那些开明的人解释,把这些克汀病患者弄走有多么重要,尽管我给本地的病人看病分文不取,还是有人在偏僻的地方朝我打了一枪。我晋见了格勒诺布尔的主教,请他撤换本堂神甫。主教相当通情达理,允许我选择一位能协助我工作的神甫。我有幸遇到了这样一位好象从天上掉下来的人。我继续干下去。做了一番疏通思想的工作之后,夜间又弄走了另外六个克汀病人。

  ①克汀病又称“呆小病”,主要表现为发育迟缓,智力低下,动作迟钝,声音粗哑,四肢粗短,皮肤和头发干燥、粗糙等。这种病是由于小儿时期甲状腺功能减退所引起,长大便成为痴呆,也就是上文所说的“痴呆症患者”。

  ②王政复辟时期,该职位不是民选,而是由政府任命。

  “第二次这样做的时候,我得到我的几个受恩人和市镇议会成员的支持。我向他们证明养着这些可怜的呆子多么费钱,把他们无理占有的土地收归缺少土地的市镇公有,对本镇多么有益,以此来逗引他们的贪财心理。富人们支持我,而穷人,老妇,孩子,以及少数顽固分子,仍旧反对我。可惜,我最后一次放逐做得不彻底。您刚才看到的那个白痴当天没有回家,没有被抓住,第二天回来时成为村里唯一的白痴。当时村里还住着几户人家,这些人家的成员几乎都有些傻,但还不是克汀病患者。我想把这件事做彻底,便在大白天穿着区长的礼服,准备去把这个白痴从他家里夺走。我刚走出家门,别人就知道了我的意图。白痴的朋友们赶在我前面去通风报信。我在他家的茅屋前面遇到一群妇女、孩子和老人。他们个个朝我破口大骂,并用石子雹子般地向我砸来。他们齐声叫骂,情绪激昂,完全为狂热所支配。在这混乱之中,我很可能被他们打死,成为她们狂热的牺牲品。可是,白痴救了我!这个可怜的人从他的破屋里走出来,发出咯咯的叫声,俨然是这些狂热信徒的最高领袖。他一出现,叫骂声便停止了。我打算提出一个妥协的办法,便利用凑巧突然出现的平静,解释了我的建议。赞成我的人肯定不敢在这种情况下支持我,他们的帮助完全是消极的。这些具有迷信思想的群众会不遗余力地保留他们的最后一个偶像,要给他们除掉这个偶像,看来是办不到了。于是,我答应让白痴留在他的房子里,不去赶走他,条件是谁也不准接近他,这村子里的住户都得过河迁到镇上来,住进我负责建造的新房子里去。我同时给他们土地,买地所付的费用以后可由公家偿还我。可是,亲爱的先生,尽管这宗交易对村里的住户有利,我却花了半年时间才克服执行时所遇到的抵制。乡下人对自己破茅屋的感情,是个不可理解的现象。不管茅草屋多么有害健康,一个农民对自己草房的依恋要大大超过一个银行家对自己公馆的喜爱。什么道理呢?我不知道。也许感情的力量是按其稀少的程度增长的吧?也许很少凭思想生活的人主要是凭物质生活吧?所以他占有的东西越少,他便越热爱它。在这一点上,也许农民同囚犯一样?……他绝不浪费自己的心力,而且把它集中在一个念头上,从而形成巨大的感情力量。请您原谅一个很少同别人交流思想的人所作的这些思考。而且,先生,您不要以为我很喜欢空想。在这儿,凡事都要讲究实际和行动。

  “唉!这些可怜的人思想越少,我就越难于使他们懂得自己的真正利益。所以,我的事业的一切细节,我都得亲自过问。他们个个都跟我说同样的话,倒也是合情合理的话,而且不容反驳:‘啊!先生,您的房子还没有造呐!’我回答他们说:‘那么,你们答应我,房子一造好就搬进去住。’幸好,先生,我设法通过决定,把现在废弃了的那座村子后面的山全都划归市镇所有。山上木材的价值足以支付购置土地和建造房子的费用。我这些难对付的人家,只消有一户住进新造的房子,其他各户也就立即跟着搬了进去。迁居的好处太明显了,连那些最迷信,舍不得离开没有阳光,也就是说没有生命的村子的人,也不得不表示赞赏。等到这件事大功告成,行政法院也批准了区政府获得的公产,我成为区里的显要人物。可是,先生,这事费了多少心血啊!”

  医生停住脚步,举起一只手,又以充满说服力的动作将它放下来,说。“省政府对镇上的事什么也解决不了,行政法院对省里的事又什么都不管,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两个机构离得有多远。”他接着说:“现在好了,地方上的势力总算太平了,他们拗不过我,终于让步了。这是很了不起的。要是您知道漫不经心签个字所产生的好处……先生,我尝试办这些意义极大的小事并且办成功了,两年之后,全区所有的贫困户至少拥有两头奶牛,而且把牛送到山上去放牧。我没有等到行政法院批准,就在山上修筑了横向的灌溉水渠,象瑞士、奥弗涅地区和利穆赞地区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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