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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您在这里一定很幸福,”热奈斯塔大声说。“这里的一切对您来说都是欢乐。”

  “先生,”医生说,“唯有对大自然的爱不会使人类的希望落空。这里没有失望。那是长了十年的白杨。您见到过长得象这么好的白杨树吗?”

  “上帝真伟大啊!”军人停在既看不到头又看不到尾的大路中间说。

  “您宽慰了我,”贝纳西大声说,“我很高兴听见您说出我经常站在这条路中间说的话。的确,这里有点儿宗教气氛。我们在这里好似两个渺小的点,渺小之感总是把我们引向上帝。”

  于是,他们默默地缓步向前,耳边只有马蹄声在这绿色的长廊里回响,仿佛走在大教堂的拱顶下面。

  “有许多感情是城里人料想不到的,”医生说,“这里有白杨的蜂胶和落叶松的松脂散发出来的香味,您闻到了吗?多怡人啊!”

  “您听,”热奈斯塔大声说。“停一停吧。”

  这时,他们听见远处传来歌声。

  “是女人还是男人,或是鸟?”少校轻声问,“或是这雄伟的景色发出的声音?”

  “什么都有一点儿。”医生一边回答,一边翻身下马,把马拴在一棵白杨树的树枝上。

  接着,他向军官示意,叫他照他的样子做并跟他走。他们慢步沿着一条小路走去。路两边种着开花的白荆棘,这活篱在傍晚的潮湿空气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阳光猛照在小路上,高高的白杨屏障投下的阴影使之显得更加猛烈。这灿烂的夕阳把坐落在这条沙土小路尽头的小茅屋照得通红。

  这茅屋的屋顶通常象栗子壳一样呈褐色,破败的屋脊由于长了长生草和苔藓而发绿,这时却好似洒上了一层金色的尘埃。

  在这光雾的笼罩下,茅屋若隐若现,而古老的墙壁和大门,一切都抹上飘忽的光彩,一切都因此而出乎意料的美,就象人的面孔有时激动得发红那样。在野外生活中有时会遇到这类短暂的田园美景,使我们产生使徒在山上对耶稣基督表示的心愿:让我们搭起帐篷,住在这里吧。①这美景此时似乎具有同它本身一样纯净而柔和的歌喉,一副如同就要消失在西山的余辉一样凄凉的歌喉。这是隐隐约约的死亡形象,这是太阳在天空发出的神圣警告,如同鲜花和朝生暮死的美丽昆虫在地上发出的警告。这时刻,太阳的色调是忧郁的,那歌曲也是忧郁的,而且是民歌,是缠绵悱恻的恋歌,过去曾用来表达法国对英国的民族仇恨。而博马舍把这首歌搬上法国舞台,放到一个对教母倾吐心曲的青年侍从口里去唱,使其具有了真正的诗意②。一副动人心弦的嗓子,用悲叹的口吻,丢开词,委婉地哼着这歌曲的旋律。

  ①《新约·马可福音》第九章记载:耶稣带着彼得、雅各、约翰暗暗地上了高山,在他们面前变了形象……忽然以利亚同摩西向他们显现,并且和耶稣说话。彼得对耶稣说:“拉比,我们在这里真好。可以搭三座棚,一座为你,一座为摩西,一座为以利亚。”彼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他们甚是惧怕。

  ②博马舍(1732—1799),法国剧作家。这里系指他的名剧《费加罗的婚姻》第三幕第四场中薛侣班在阿勒玛维华伯爵夫人面前唱的一首曲子,即下文提及的《马尔布鲁出征去》一曲。

  “这是天鹅之歌,”贝纳西说。“一百年里,这歌声在人们的耳朵里不曾响过两次。快走,必须制止他唱下去!这孩子不要命了,再听他唱下去就太残忍了。”

  “别唱了,雅克!得了,别唱了!”医生叫道。

  歌声停止了。热奈斯塔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惊呆了。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美景和歌声也同时消失。阴影、寒冷、寂静,代替了温柔的光彩、暖和的热气和孩子的歌声。

  “为什么你不听我的话?”贝纳西说,“我再也不给你米糕,蜗牛汤,新鲜的椰枣和白面包了。你想死并叫你可怜的母亲伤心吗?”

  热奈斯塔走进一个收拾得颇为干净的小院,看见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他象女人一样柔弱,发色金黄,头发稀少,脸上象涂了胭脂一样红。他本来坐在一棵大茉莉花树和一丛开着花的丁香下面。丁香枝杈长得很乱,树叶包围了他。这时他慢慢地从凳子上站起来。

  “你知道,”医生说,“我跟你说过,叫你太阳落山时睡觉,不要晚上出来受凉,不要说话。你怎么竟唱起歌来了呢?”

  “哎呀,贝纳西先生,刚才这儿很暖和,暖和真叫人舒服!我总是觉得冷。自己感到舒服,我就不知不觉唱起《马尔布鲁出征去》,想乐一乐,而且我自己唱自己听,因为我的声音几乎跟您的牧人短笛的声音一样。”

  “得啦,可怜的雅克,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做了,听见吗?把手伸过来。”

  医生替他把脉。孩子的蓝眼睛通常总是温柔的,但这时一股急切的表情使它们变得明亮起来。

  “哎,我没讲错吧,你浑身是汗。”贝纳西说,“你母亲不在家吗?”

  “不在,先生。”

  “好吧!回屋里睡觉去。”

  年轻的病人回到茅屋里去,后面跟着贝纳西和军官。

  “请您点一支蜡烛,布吕托上尉。”医生一边说,一边帮助雅克脱去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

  热奈斯塔点燃蜡烛照亮茅屋之后,看到这孩子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大吃一惊。当这个小农民躺下后,贝纳西叩诊他的胸部,听自己手指产生的声音。他研究了代表不祥之兆的声音,然后替雅克盖上被子。自己站在床边,叉着两臂,审视着他。

  “你现在觉得怎样,小鬼?”

  “很好,先生。”

  贝纳西把一张四脚车圆的桌子挪近床边,在壁炉的炉台上取了一只玻璃杯和一个小药瓶,用清水加上几滴小药瓶里的棕色药液配成一剂药水,并借着热奈斯塔给他举着的蜡烛的亮光,仔细测定了药液的分量。

  “你母亲要很晚才回来吧?”

  “先生,她来了,”孩子说,“我听见她走在小路上的脚步声。”

  医生和军官一边等,一边四处张望。床脚边有一张既无床单又无盖被的软垫子。母亲一定是和衣睡在上面的。热奈斯塔向贝纳西指指这张床。贝纳西微微点了一下头,好象表示他也已经看到,并且十分钦佩母亲的牺牲精神。院子里响起了木屐的声音,医生于是迎出屋去。

  “科拉大娘,今天夜里要守着雅克。如果他跟你说他透不过气来,你就给他喝我放在桌上的玻璃杯里的药水。注意每次只让他喝两、三口。这一杯药水大概够用一夜了。千万不要动那药瓶子。先给孩子换换衣服,他出了一身虚汗。”

  “今天我没能给他洗衬衣,亲爱的先生,我得把麻拿到格勒诺布尔去换几个钱。”

  “那么,我回头叫人送几件衬衫来。”

  “他病得更厉害了吗,我这可怜的孩子?”妇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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