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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有人以为法兰西伤了元气?根本没有。一见到鹰旗,一支国民军又建立起来了,接着,我们一齐向滑铁卢进发。那会儿,近卫队一下子便死光了。拿破仑绝望了,连续三次率领残部冲向敌军的炮口,但他本人还是死不了!我们这些人都是亲眼看见的!这一仗,我们打败了。当晚,皇上招来他的老兵,在洒满我军鲜血的战场上烧毁了他的旗号和鹰旗;这些可怜的雄鹰,曾经无往而不胜,曾经在战场上高呼:‘前进!’曾经翱翔在全欧上空的雄鹰,就这样免遭落入敌手的耻辱。就是英国拿出全部财宝,也不能给他们一条鹰尾巴。不再有鹰旗了!以后的事大家都很清楚。红衣人象一个不害臊的乞丐,转向了波旁王朝。法兰西被打垮了,当兵的一钱不值了,人们剥夺了他们应得的一切,将他们送回家乡,为的是招那些走不动路的贵族老爷代替他们,那些人真让人见了可怜。他们利用叛徒抓住了拿破仑,英国人将他送到大海里的一个荒岛上,将他钉在高出地球一万尺的岩石上①。结果是,他只好在那儿呆下去,等待红衣人为法兰西的幸福把权力还给他。现在人们都说他死了!啊!对,死了!看得出来,他们是不了解他的。他们重复这一谎言,蒙骗人民,让人民规规矩矩地呆在他们政府的破船上。你们听着。确切的事实是:他的朋友们故意把他一个人留在荒漠,为了使一个有关他的预言应验,因为我忘了告诉你们,拿破仑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荒漠之狮。这事千真万确,就象《福音书》里写的。你们听到的有关皇上的传说全是胡诌,一点儿也不象人说的。要知道,上帝用红笔将自己的名字写在大地上,大地将永远牢记他的名字,可他绝不会将这种权利交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拿破仑万岁!人民和士兵之父!”

  “埃布莱将军②万岁!”架桥兵高呼。

  ①这里影射的是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普罗米修斯因偷天火造福人类,受上帝惩罚,被钉在高加索的岩石上受苦。

  ②埃布莱将军当时负责指挥法军残部强渡别列津纳河。

  “你在莫斯科河的沟壑里,怎么没被打死呀?”一个农妇问。

  “我怎么知道?我们进去的时候是一个团,活下来的只剩一百个步兵,因为只有步兵才能拿下阵地!要知道,步兵是军队的一切……”

  “那骑兵呢,嗯!”热奈斯塔一面大声说,一面从草垛上滑下来,动作之迅速使最大胆的人也惊叫起来。“喂!老伙计,你忘记了波尼亚托夫斯基①的红衣枪骑兵,还有铁甲兵,龙骑兵,都是威震敌胆的!拿破仑眼见战斗久久不能取胜时,曾对缪拉②说:‘陛下,给我把这切为两半!’我们出发了,先小跑,然后奔驰;一,二!敌军就象一个被刀子切成两半的苹果。我的老伙计,骑兵冲起锋来,就是一排炮弹哪!”

  ①波尼亚托夫斯基(1762—1813),波兰将军,后被拿破仑册封为法兰西元帅。一八〇七年创立由波兰人组成的枪骑兵团,由法军统辖,一八一〇年又创立由法国人组成的红衣枪骑兵团。

  ②缪拉(1767—1815),拿破仑的妹夫,法国元帅,一八〇八至一八一五年间为那不勒斯王。

  “那架桥兵呢?”聋子喊着问。

  “哈!这个么,孩子们!我们这里可没有破坏分子!”热奈斯塔发现自己站在一群默默无言、惊得发呆的人中间,为自己这番失礼的话感到惭愧。他接着说,“拿着,这是为了小伍长的健康买酒喝的。”

  “皇帝万岁!”消夜的人齐声高呼。

  “嘘!孩子们,”军官竭力隐藏着内心巨大的悲痛,说道,“嘘!他在临死时还说:‘光荣,法兰西和战役。’孩子们,他想必是死了,他,但他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

  高格拉打了一个表示怀疑的手势,然后轻声对身旁的人说:“军官还在当差,他们得到命令,要告诉人民皇上已经死了。不该怨他,因为你们知道,当兵的只知服从命令。”

  热奈斯塔走出仓房的时候,听到福瑟丝说:“告诉你们,这位军官是皇上和贝纳西先生的朋友。”所有在此消夜的人纷纷奔向门口,想再看一眼骑兵少校;于是,他们借着月色,远远地见他挽起医生的手。

  “我干了蠢事,”热奈斯塔说。“咱们快回去吧!那些鹰旗和大炮,那一次次的战役!……我简直不知道置身何处了。”

  “那么,您对这个高格拉有什么想法?”贝纳西问。

  “先生,听了这些故事,我认为,法兰西的肚子里仍然藏着共和国的十四支大军,完全可以用大炮和全欧洲对话。”

  不一会,两人回到了贝纳西的住宅,很快就陷入沉思。他们分别坐在客厅壁炉的两侧,快灭的炉膛里不时还冒出几颗火星。热奈斯塔尽管看到医生很信任他,还是不敢提出那个就在嘴边但可能显得冒昧的问题。他向他投以探究的目光,发现对方的脸上有一种友善的微笑,这种微笑使那些真正的强者的嘴角显得充满活力,贝纳西似乎已经用这种微笑给了他满意的答复。他很受鼓舞,于是对他说:“先生,您的生活和寻常人是如此之不同,所以当您听到我询问您退隐的原因时,一定不会感到惊讶。要是您认为我的好奇心有失礼之处,您还得承认这是非常自然的。请听我说!我有不少朋友,我尽管和他们在一起打过好几次仗,但我从未用‘你’来称呼他们。不过我还有过另外一些朋友,可以在大醉三天以后对他们说:‘去发饷官那里要钱吧!’这种事在遇到难以推托的、无拘无束的宴会时,最最正经的人偶尔也会干的。呃,您就属于这种人,我可以未经同意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就将您看作自己的朋友。”

  “布吕托上尉……”

  每当医生用这个假名称呼他的客人时,这一位便不由自主地皱一下眉头,这已经有一阵子了。贝纳西正好在这时觉察到这种表示反感的表情,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军人,力图探明其原因;由于他难以猜测到真实的缘由,便将这种表情归之为某种肉体上的痛苦,于是就接着说:“上尉,我憎恶谈我自己。从昨天以来,我已经多次强迫自己,向您解释本地取得的各种改进;不过那是谈我为这个市镇和这个市镇的居民所办的事,当然我本人的利益也和他们的利益交杂在一起。现在,您要我谈自己的身世,那就是纯粹只谈我自己了,而我的生活中没有多少有趣的事可谈。”

  “即便比您的福瑟丝的生活还要简单,我也想知道,以便弄清楚是什么样的风风雨雨,将象您这样刚毅的人投到这个地区的。”

  “上尉,我已经沉默了十二年。如今,我行将就木,在等待这一打击的时刻,我倒要诚心实意地向您承认:这种沉默开始使我感到难以忍受。十二年来,我忍受痛苦,从未得到友谊向那些疼痛的心慷慨施与的慰藉。我那些可怜的病人,那些农民,为我作出了逆来顺受的榜样;不过,我理解他们,他们也觉察到这一点;但此地还没有任何人能接受我暗中流下的眼泪,也没有一个有教养的人和我握握手,这是各种报偿中最美好的一种报偿,谁都可以得到,即便是龚德兰也不例外。”

  热奈斯塔用一个急遽的动作向贝纳西伸出手去,这一举动大大感动了对方。

  “也许,福瑟丝象天使一样理解了我,”医生用走了调的嗓音继续说;“她可能爱过我,而这恰恰又是一件不幸的事。呃,上尉,只有象您这样心地宽厚的老兵,或是一个充满幻想的青年,才能听取我的忏悔,因为只有熟谙人生的男子汉或者涉世未深的童稚,才能理解它。由于缺少神甫,古代的将帅们在战死沙场的时刻,只能面对十字剑柄忏悔,他们把它变为自己和上帝之间的忠实的传话人。那么,您是拿破仑的一把利剑,您如钢铁般坚硬,或许您能理解我的心?要对我的叙述感兴趣,必须体验某些微妙的感情,赞同某些信仰;这些信仰对淳朴的心灵来说是十分自然的,而对许多哲学家来说却显得可笑,因为他们惯于运用各国政府特有的某些准则,为他们的私利服务。我这里是用一片至诚和您说话,就象一个不愿对自己的一生评定好坏、然而又毫无保留的人,因为他已经阔别红尘,不畏人言,只对上帝充满了希望。”

  贝纳西顿了一顿,站起身来说:“我先去叫他们沏点茶,然后言归正传。十二年来,雅柯特从未忘记来问问我是否要喝茶,她一定会打断我们的交谈的。上尉,来一杯茶怎么样?”

  “不啦,谢谢。”

  贝纳西急忙走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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