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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第三章

  泰奥多兹触到了弗拉微·柯尔维尔心中的痛处,这或许也是对于妇女生活的一个综合的概观。关于这一点应当加以说明。

  上了四十岁的女人,尤其是尝过爱情的毒苹果的女人,会感到一种庄严的惊恐,她发现有两件东西正在死去:一是她的肉体,二是她的心灵。如果按最世俗的观点将女人分为两大类,分别称之为有节操的和有罪的,那么可以说,从四十这个可怕的数字开始,她们全都感觉到一种极为强烈的痛苦。或因服从天命,或因将愤懑埋在心底或神坛脚下,她们恪守妇道,然而天性的欲望却落了空,她们不无惊恐地想到一切都已完结。这种念头隐藏之深显得奇特而似恶魔所为。有时,她们会做出惊世骇俗的叛教行为,其原因盖出于此。而她们中间不守妇道的则处于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境地,或以疯狂或以死亡告终,或者其情欲增长到与处境相等的地步。这种危机的进退两难在于:或者她们得到幸福,过着一种淫逸的生活,于是只能呼吸这种香烟弥漫的空气,在这种温柔乡里忙乱,在这种气氛中奉承成了爱抚,她们如何能够放弃这种生活?或者——而那是一种少见的极为奇特的现象——她们在追逐一种可望不可即的幸福时,只得到一种使人厌倦的欢乐,她们在这场狂热的追逐中被虚荣心的满足所刺激,在这场赌博中象输红了眼、象下双倍赌注的赌徒那样不甘罢休,对于她们,这仅存的风韵就是她们在赌博中孤注一掷的最后一笔赌注了。

  “您曾经被人爱过,却从未被人崇拜过!”泰奥多兹的这句话,和他那不止看透她的心思而且看透她的一生的目光,道出了她这个谜语的谜底,弗拉薇感到被他猜中了。那律师讲了些文学作品中的陈词滥调。但是,纯种马既已被击中痛处,那么,究竟马鞭是出自哪个厂家、属于什么种类又有什么关系?

  抒情诗在弗拉薇本身而不在对她唱的颂歌里,正如声音可以造成雪崩,但又不等于雪崩。一个青年军官、两个纨袴子弟、一个银行家、一个笨拙的青年,还有可怜的柯尔维尔,都是些可怜的尝试。在她的生活里,她曾一度得到过幸福,但她当时却不曾意识到,后来死神就匆匆打断了弗拉薇曾经为之心醉的唯一爱情。两年来,她聆听宗教的教诲。宗教对她说,教会和社会都不讲幸福、爱情,而只讲义务和服从。对于这两大势力来说,幸福就在于完成困难或代价高昂的义务所带来的满足,而且,报偿还不在今生今世。然而,她听见自己心里另有一种大声疾呼的声音,由于她的信教只是一种必要的面具,并非真心皈依,她不脱下面具是因为她从中看到了一条门路;由于她真假参半的虔诚是一种适应未来的方式,她呆在教会就象呆在树林的交叉路口,坐在一张长凳上读着路标,在夜幕降临之前等候着偶然的机缘;所以,她听到泰奥多兹一语道破她的隐情,而且没有加以利用,却单刀直入地闯进她的内心世界,向她担保实现她那倾覆了七、八次的空中楼阁,她的好奇心不由得大受刺激。

  入冬以来,她就发现泰奥多兹在暗中仔细观察研究着她。她曾不止一次穿起她那条有黑色花边的灰色马海毛连衫裙,和马林①花边女帽,以便显示她的长处,而男人总能知道什么时候女子是为他们而打扮的。帝政时代的美男子却以粗俗的赞词残酷地刺伤了她的心,她是沙龙的王后,而那个普罗旺斯人聪明的一瞥其含义却远胜过千言万语。弗拉薇等他表白爱情等了一星期又一星期。她思忖道:“他是知道我家业败落,一文不名,还是真的笃信上帝?”泰奥多兹不愿操之过急,他象个灵巧的乐师,在他的交响乐中他该鸣锣的地方做了个记号。他见柯尔维尔在蒂利埃面前说他坏话,便将自己三、四个月以来研究弗拉薇的为人而精心准备好的法宝祭了起来。就象那天早上在蒂利埃身上奏效一样,他又一次取得了成功。上床时,他想道:“那女人是向着我的,她丈夫容不得我,这会儿,他们正在争执,而我是最强者,因为她要她丈夫怎样就能怎样。”普罗旺斯人弄错的是,根本不曾有过什么争执,柯尔维尔正睡在他亲爱的小弗拉薇身边,弗拉薇则在心里想:“泰奥多兹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包括拉佩拉德在内的许多人,是由于他们所从事的事业的大胆或艰巨,而显示出他们高人一筹的,他们为事业而使出的劲头使他们肌肉鼓胀,他们竭尽了全力。然后,他们或大功告成,或一蹶不振。此时,大家才大为诧异地发现,他们渺小、平庸、精疲力竭。泰奥多兹在两个左右莫黛斯特命运的人头脑中激起必将越来越大的好奇心之后,又装成忙人。约有五、六天功夫,他早出晚归,以便等到弗抗薇的欲望达到不顾礼仪的程度时再和她见面,并且迫使那位老美男子找上门来。第二个星期天,他几乎十拿九稳会在教堂遇到柯尔维尔太太。果然,他们在同一时刻出来,在两教堂街相遇了。泰奥多兹伸出胳膊让弗拉薇挽着,弗拉薇让女儿同阿那托尔在前面走。那小孩当时十二岁,将来要进神学院学习,所以当时正在巴尼奥勒的学校接受初步的教育。当然,菲利翁的女婿看在合家梦寐以求的菲利翁老师与莫黛斯特的婚姻份上,减免了阿那托尔包饭的收费。

  ①马林,比利时城市,以其出产的精致花边闻名。

  “您是否屈尊考虑过我那天笨嘴拙舌地对您谈过的问题?”律师以撒娇的口吻对漂亮的女信徒说,同时温柔而用力地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他显得在克制自己,违心地做出谦恭有礼的样子。“请别误解我的意图,”柯尔维尔太太瞟了他一眼,那种眼神是惯于谈情说爱的女人的拿手好戏,那表情既可看成是嗔怒,又可看成是心心相印。他又说道,“我爱您,就象爱一个薄命的美人,基督徒的慈善对强者弱者一视同仁,不分厚薄。您聪慧、优雅、标致,天生是上流社会的花朵,哪个男子见到您不会心中充满无限情意!您混迹于这班对您丝毫也不了解的、俗不可耐的小市民中间,他们甚至不理解您的一举手一投足,目光的流盼或声音的娇媚所表现出来的贵族气派。啊!如果我有钱有势,您丈夫(他是个好人)会成为税务总监,您可以使他成为众议员!可是,我这个可怜的野心家首要的职责就是压制自己的野心,躲在口袋底下,活象家庭里最后一份份额,我只能把胳膊给您,而不能把心给您。我的全部指望就是一门好亲事,请相信,我不但能使我妻子幸福,而且能使她成为国内第一流的夫人,只要从她那里获得青云直上的手段。……天气很好,到卢森堡公园去转一圈吧。”走到地狱街柯尔维尔太太房子的街角时,他说。房子对面有条小巷,穿过一座小楼的梯级可以通往公园。那座小楼是著名的沙尔特勒修道院的最后残余。他挽着的那条胳膊松软无力,表明弗拉薇已经默许。由于她值得施以某种暴力,他便使劲拉着她,补充道:“来吧!我们不会总有这样美好的时光。哦!”他说,“您的丈夫在窗口看着我,我们慢慢走吧。”

  “对于柯尔维尔先生,您什么也不用怕,”弗拉薇微笑着说,“他给予我完全的行动自由。”

  “噢!这正是我曾经梦想过的女人!……”普罗旺斯人喊起来,那种神往的样子和语调专门用来点燃灵魂,也只能出于南方人之口。“对不起,太太。”他敛容说道,又从天堂回到了下界,这个遭贬谪的天使虔诚地仰望着天堂。“对不起,我回到刚才的话题吧。……啊!见到一位本该生活中充满欢乐和幸福的人在受苦,况且是自己也感受过的痛苦,怎能无动于衷!……您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和您一样,生不逢时。苦难使我们成为姐弟。啊!亲爱的弗拉薇,我初次见到您是在一八三八年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您当时美极了,我常回想起您身穿一条平纹薄花呢连衫裙,图案是苏格兰不知哪个氏族的标志!……那天,我心想:‘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在蒂利埃家,尤其是她为什么竟然会和蒂利埃发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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