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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该死的小丫头只想跟我们捣乱!”车行老板冒冒失失的嚷着。

  古鄙看见那蠢笨的大汉做了一个气恼的姿势,觉得很奇怪,问道:“她住在奈穆尔跟你有什么相干?”

  米诺雷的脸红得象罂粟花,回答说:“你不知道我儿子糊涂透顶,爱上了于絮尔。我愿意出三百法郎,叫她离开奈穆尔。”

  单看这第一阵冲动,谁都懂得于絮尔尽管贫穷,隐忍,也要使有钱的米诺雷大不安宁了。米诺雷先是忙于清算遗产,出盘车行;接着又有许多意外的事需要奔走;为了买进医生的屋子和种种细节,又不免跟泽莉争论;泽莉为了儿子的前途,一心只想过体面生活。米诺雷这样的忙来忙去,和平时那种安静的生活大不相同,自然没有功夫想到他的受害人。可是,到五月中旬,搬进布尔乔亚街几天以后,他有一次散步回来,听见钢琴声,又看见布吉瓦勒女人象守护宝物的神龙一般坐在窗口,便突然之间听到有一个讨厌的声音,在自己心里叫起来。

  象车行老板那种性格的人,为什么一见于絮尔会立刻觉得受不了呢?于絮尔根本没疑心他偷过她什么东西。她那种安于患难的伟大精神,怎么会使车行老板想要把她赶出奈穆尔呢?而这念头又怎么会带着仇恨与疯狂的意味?要解答这些问题,恐怕直要写一篇道德论文才行。也许失主在米诺雷近边住上一天,米诺雷就一天不敢自信为三万六千存息的合法持有人。也许米诺雷的被害人一日不去,米诺雷就一日不放心,隐隐约约以为自己犯的案子必有可能被人识破?也许这个浑浑噩噩,近乎蛮子而从来没犯过法的人,看到于絮尔就觉得良心不安?也许因为米诺雷的家私远过于合法所得,所以他的内疚把他鞭挞得特别厉害?没有问题,他是把良心的骚动归咎于于絮尔一个人的,满以为只要于絮尔不在眼前,他的骚扰不宁的情绪就会消灭。再说,或许罪恶本身也要求圆满,一旦开始作恶,难免一错到底:第一下伤了人,就会跃跃欲试的再来一下,致人死命。或许谋财必然导致害命。米诺雷下手盗窃的时候,接二连三的事来得太快了,他完全没有加以思索,他的念头是事后才有的。可是,倘若你们能把这个人的相貌举动想象得非常真切,就不难懂得思想对他的作用是多么可怕了。何况良心的责备比思想还要深一层,内疚和爱情一样,是一种无法掩藏的感情,会令人坐卧不宁。米诺雷劫夺财产的行为没有经过考虑,现在见到这蒙在鼓里的被害人而自己心里觉得难堪的时候,也同样不假思索的想把她赶出奈穆尔了。米诺雷既然是个蠢汉,做事从来不想到后果,便受着贪心鼓动,一步一步望险路上走,好似一只野兽完全不想到猎人的狡黠,只倚仗自己的蛮力和行动的迅速。不久,一般在公证人迪奥尼斯家聚会的有钱的布尔乔亚,发见这素来无忧无虑的家伙,态度举动都变了。

  米诺雷是决意把那惊人的举动瞒着老婆的,所以老婆对人说:“不知道米诺雷怎么回事,老是魂不守舍的!”

  关于米诺雷的烦闷,各人有各人的解释;因为他有了心事,表现在脸上的倒的确很象烦闷。有的说是因为他一无所事的缘故;有的说是从忙碌突然一变而为清闲的缘故。一方面,米诺雷正在打算破坏于絮尔的生活;另一方面,布吉瓦勒女人没有一天不跟于絮尔提起她应有的财产,没有一天不把于絮尔清寒的境况,和老主人替于絮尔安排的生活作比较,那是他生前亲口告诉她布吉瓦勒的。

  她说;“还有一点,当然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贪财;可是象先生那样好心的人,怎么会一点儿小东西都不留给我呢?……”

  “你有了我,还不够吗?”于絮尔这样回答,不让布吉瓦勒女人在这个问题上再讲下去。

  于絮尔不愿意让金钱的念头玷污她亲切的,凄凉的,甜蜜的回忆,那是跟老医生的那张高贵的脸分不开的。小客堂里挂着于絮尔的绘画教师替老人画的速写像。于絮尔凭着新鲜活泼的想象,看到这幅速写等于永远看到她怀念不已的干爹,尤其屋子里到处都摆着老人心爱的家具:俗称为公爵夫人式的大沙发,书房里的家具,玩西洋双六棋的用具,还有干爹送的那架钢琴。和于絮尔做伴的两个老朋友,夏勃隆神甫和邦格朗先生——她愿意接待的客人也只有这两个,——在那些因为她悼念深切而差不多有了生命的遗物中间,他们仿佛是她过去的生活的两个生动的纪念品;而她是用受过干爹祝福的爱情,把现在和过去连在一起的。不知不觉减淡下来的惆怅的情绪,不久使她的岁月染上一种色调,把室内所有的东西结合在一片说不出的和谐中间:例如那种纤尘不染的清洁,极其对称的陈设,萨维尼安每天送来的鲜花,几件高雅的小玩意儿,还有她的生活习惯反映在周围的事物上,而使居处显得可爱的那股和平恬静的气息。吃过早饭,望过弥撒,她继续练琴,练唱;然后坐在临街的窗下刺绣。萨维尼安不问晴雨,每天出外散步,下午四点回来,看到窗子半开着,便坐在外边的窗槛上,和于絮尔谈上半小时。晚上,神甫和法官来看她;但她从来不愿意萨维尼安和他们一起来。波唐杜埃太太听了儿子的话,想叫于絮尔跟他们同住,于絮尔没有接受。她和布吉瓦勒两人日子过得很俭省:每个月全部开支不超过六十法郎。老奶妈不怕辛苦,洗衣服,烫衣服,样样都做。一星期只举火两次,留下饭菜吃冷的;因为于絮尔要每年省下七百法郎拔还屋价。这种谨严的操守,朴素的作风,在享用奢豪、予取予求的生活之后甘于清贫的态度,博得了某些人士的称赏。于絮尔受到大家的尊敬,没有一句闲言闲语牵涉到她。承继人们欲望满足了,也还她一个公道。萨维尼安看到这么年轻的姑娘有这等刚强的性格,大为佩服。波唐杜埃太太望过弥撒出来,不时和她说几句温存的话,请她吃了两次饭,亲自来接她。即使这还不能算幸福,至少日子过得很安静。邦格朗拿出当年诉讼代理人的手段,把波唐杜埃家的债务纠纷圆满解决了;这件事却触怒了米诺雷,使他对于絮尔的潜伏的怨恨,急转直下的爆发了。

  等到遗产的事全部料清,治安法官却不过于絮尔的情,就来办理波唐杜埃家的债务案子,答应于絮尔帮助波唐杜埃母子渡过难关。但他因为老太太阻挠于絮尔的幸福,心里很气,到她家里去的时候,毫不隐瞒他这次帮忙完全是看在弥罗埃小姐面上。他在枫丹白露挑了一个从前在自己手下当帮办的,做波唐杜埃的诉讼代理人;撤销限期清偿的手续仍旧由他亲自主持。他要利用申请撤销与玛森再度催告之间的一段时间,续订年租六千法郎的赁田契约,叫佃户拿出一笔小租,再预缴本期租约的最后一年田租。从此,惠斯特牌局恢复了,地点是在波唐杜埃家里,入局的除了法官,便是本堂神甫,萨维尼安,和由邦格朗与夏勃隆每晚接送的于絮尔。六月中,邦格朗把玛森控告波唐杜埃的案子撤销了,立即签订新租约,年租六千法郎,期限十八年;又教佃户付了三万二千法郎小租。

  当天晚上,趁这件事还没透露风声,邦格朗就去找泽莉,知道她手头的现款没处存放,问她愿不愿意出二十二万法郎买下佃户农庄的产业。

  米诺雷道:“只要波唐杜埃一家搬出奈穆尔,我立刻成交。”

  “为什么?”法官问。

  “我们希望镇上不要再有贵族。”

  “我好象听老太太说过,一朝事情解决了,凭她剩下的一些钱,只能搬到布列塔尼去住。她还说要出卖屋子呢。”

  米诺雷道:“就卖给我罢。”

  泽莉道:“你的口气倒象是当家的。你要两所屋子干吗?”

  法官接着说:“倘若你们今天晚上对佃户农庄的事不作决定,我们的租约就会有人知道,三天以内又要受到控告,而我一心想办妥的这桩清算的事就不成功了。所以我马上要到默伦去,我有几个相熟的庄稼人,闭着眼睛都会把佃户农庄买下来的。这样,你们在鲁弗尔地区买进三厘利息田产的机会,可就错过了。”

  泽莉道:“既然你有主顾,干吗来找我们呢?”

  “因为你们有现款,不比我那些老主顾,要几天功夫才能张罗十二万九千法郎。我不愿意事情拖泥带水的。”

  “叫她离开奈穆尔,我立刻拿出这笔钱来,”米诺雷又说了一遍。

  “你知道我不能约束波唐杜埃他们的意志,”邦格朗回答;“可是我断定他们将来不会留在奈穆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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