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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七月二十四日

  九时起床,因十时要赶往波尔杰机场,余下的时间不足一小时。冈本太郎已有三四天没碰面,我突然去柏林的事他还浑然不知,但已没时间通知他了,只好这样离开巴黎了。我正这样寻思时,冈本却突如其来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哈,果然如此!刚做了个梦,你去我那儿说,要到柏林去,我吃了一惊,从床上跳了起来,慌里慌张赶来,还真是这么回事。真没想到!”

  我也吃了一惊,还没去成,却已有点毛骨悚然。

  “今天是芥川先生忌日,说不定飞机不太平。”

  “那,不去了!”

  “不去了?”

  两人笑着眺望下面的大街,七叶树的枯叶正在渐渐凋落。樋口来了我的住处,稍后西村也来了。因为要拍照,一起乘车去格兰布巴飞行馆。峻峨善兵、井上清两位也来送行。

  还有点时间,一起去歌剧院那边最后买点东西。薄雾弥漫,没一丝风。我说:“就要回去了,心里挺不好受的。”众人都说,巴黎确实让人留恋。据说在巴黎住久了的人,归去时会流泪。地球上能有这么个都会,是人类值得自豪的。

  上午十一时,辞别巴黎。飞行馆的巴士很挤,我让樋口一个人送至机场。在机场上,樋口对我说:“你回去后,打算干点什么吧,干出点名堂来!”我说,“你也早点回日本,别呆太久了。”“把你在那边的好消息告诉我,我也会早点回去的。”樋口来巴黎晚我一班船期,对我说来就像是同年级的同学。上飞机后从窗口看出去,樋口正把照相机镜头对着我这边,但似乎看不清我的身姿,看不到我在招手,过了会才笑著作了回应。机舱门合上了,于是,飞机朝空中飞去。

  飞机保持着五百米的高度,渐渐飞离巴黎。国境哪儿跟哪儿根本分不清。只知道飞行在森林和四野之上。欧洲大战中经历过最为惨烈的相互杀戮的大地,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脑子里想到的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人类集中了全部的智慧,干了那样愚蠢的事,此外,再也产生不了别的感慨了。只是觉得好生奇怪,这次恐怕是自己在这块大地上所作的最后一次飞行了,可我对此竞显得十分平静坦然,一点也没有激动不安。

  比起飞经些什么地方,更要紧的是尽快飞抵目的地。总之,我只要一上飞机,便会有一种鸟才有的心情。看来,空中飞行还是睡着最好。看出去尽是些相同的森林、田地景物,可又看不到别的东西,只得不时眺望下界。“呵,又是这单调的景物!”有河流,可河流还不哪儿都一样。心灵就这么麻木不仁地与空中飞行中的无聊抗衡着,不知不觉地沉睡了过去。

  下午二时(时间表上写着十四点)飞抵科隆。在平野正中,尖塔拔地而起,城市呈砖色。地面上的现代生活景象,像是在对挟一身空中疲劳踏下飞机的旅人表示极大的怜悯。与法国所不同的是,这里看上去人人都显得很有活力,但这种富有人的生活气息的情景,不一会儿便将与我分属两个世界。人们在眼前认真地活动着,只想早早上飞机离开这儿。

  下午四时。一条暗红色的、鳞甲厚实的怪龙,口喷烈焰,横行而来,那便是柏林。我想,如此痛苦得直打滚,巴黎是受不了的。

  从柏林机场坐车到罗伊茨普尔·斯特拉塞。道路两旁的建筑都是五层楼。石式建筑物每幢都一样厚实,显得很均衡协调。植着菩提树的大街上,枝叶几乎垂到行人的头上。平坦如砥的道路在树叶间笔直地延伸着。房屋窗前,鲜红的葵花成行开着。走在巴黎的建筑物间,有一种抬头仰望山顶的感觉,而走在柏林的建筑物下,感觉就好像是行走在岩石的山谷间似的。街道,走到哪都是一样的街道,没什么起伏变化。大街的某处,以为下决心记住了的,可到时候发现,记住的地方都找不到了。记是记准了,却把来和去的方向弄混了。房屋间不留点空隙,就好比人的心灵间没有开窗一样。触目皆是石头和菩提树的绿叶。要是每天都是这样没个完的话,人的眼睛就会跟自己扎自己的皮肤那么难受吧。总之,心灵之窗在这里就是人的皮肤。

  在巴黎的大街上,我们眼睛倘祥于街头的雕刻间,游乐于商店的装潢之间,歇息于优雅的七叶树下,得以拥有在起伏变化的街市上、在人群中歇息的自由。但是在柏林,你一开始看到的是这种东西,接下去看到的还是这种东西,没完没了,这样,人的心灵所需接受的锻炼,便唯有忍耐这一项了。我以为,柏林人是最能拧成一股绳生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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