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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从水虎国回来后,有一个时期我们人类的皮肤的气味简直使我受不住。相比之下,水虎实在清洁。而且我见惯了水虎,只觉得我们人类的脑袋怪可怕的。这一点也许你不能理解。眼睛和嘴且不去说它,鼻子这玩意儿真是使人发怵。我当然设法不去见任何人,但我好像跟我们人类也逐渐处惯了,过了约莫半年,就随便什么地方都去了。糟糕的是,说着话的当儿,一不小心就冒出一句水虎话。

  “你明天在家吗?”

  “Qua。”

  “你说什么?”

  “唔,我的意思是说在家。”

  大致就是这个样子。

  可是从水虎国回来后,刚好过了一年光景,我由于一桩事业失败了……(他刚说到这里,S博士就提醒他说:“不要去谈这个了。”据博士说,他每逢谈到这件事,就闹得看护人束手无策。)

  那么就不谈这个了。由于一桩事业失败了,我又想回水虎国去。是的。不是“想去”,而是“想回去”。当时在我看来,水虎国就是故乡。

  我从家里溜出去,想搭乘中央线火车。不巧让警察抓住了,终于被送进医院。我乍一进这个医院,还一直惦念水虎国。医生查喀怎样了呢?哲学家马咯说不定仍在七彩玻璃灯笼下想心思呢。尤其是我的好友——烂了嘴巴的学生拉卟……就在一个像今天这样阴霾的下午,我正追思往事,不由得差点儿喊出声来。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只见打鱼的水虎巴咯正站在我面前,连连鞠躬呢。我镇静下来之后——我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哭了还是笑了,反正隔了这么久又说起水虎话来,这事确实使我感动了。

  “喂,巴咯,你怎么来啦?”

  “来看望你,听说你生病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从收音机的广播里知道的。”巴咯得意洋洋地笑着。

  “真难为你呀。”

  “这算不了什么。对水虎来说,东京的河也罢沟也罢,就跟大马路一样嘛。”

  我这才想起,水虎跟青蛙一样,也是水陆两栖动物。

  “可是这一带没有河呀。”

  “我是从自来水管里钻到这儿来的。然后拧开消火栓……”

  “拧开消火栓?”

  “老爷,您忘了吗?水虎也有工匠呀。”

  打那以后,每隔两三天就有形形色色的水虎来探望我。据S博士的诊断,我的病叫早发性痴呆症。可是那位查喀大夫说,我的病不是早发性痴呆症,而患早发性痴呆症的是S博士以及你们自己。(我这么说,恐怕对你也很失礼。)连医生查喀都来探望了,学生拉卟和哲学家马咯就更不用说了。但是除了渔夫巴咯之外,白天谁都不来。只是到了晚上——尤其月夜,就三三两两地一道来了。昨晚我还在月光下和玻璃公司老板嘎尔以及哲学家马咯谈话来着呢。音乐家库拉巴略还用小提琴为我奏了一支曲子。喏,那边桌子上不是有一束黑百合花吗?那就是昨天晚上库拉巴喀带来的礼物。

  (我回头看了看。当然,桌子上什么花束也没有。)

  这本书也是哲学家马咯特地给我带来的。请你读一读第一首诗。哦,你不可能懂得水虎文。我念给你听吧。这是新近出版的《托喀全集》当中的一册。

  (他摊开一本旧电话簿,大声朗诵起这样一首诗来了:)

  在椰子花和竹丛里,
  佛陀老早就安息了。
  路旁的无花果已枯萎,
  基督似乎也随着咽了气。
  我们也必须休息,
  尽管置身于舞台布景前。

  (所谓舞台布景不过是一些打满了补丁的画布而已。)

  可是我不像这位诗人那样厌世。只要水虎们肯经常来看看我……啊,我忘记告诉你了,你还记得我的朋友——审判官培卟吧?他失业后,真发疯了。听说现在住在水虎国的精神病院里。要是S博士允许的话,我很想去探望他呢……

  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一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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