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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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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马克注视着尚塔尔,她的脸因为一种不为人知的乐趣而焕发出了光采。他不想问她原因,而是满足地品味着,欣赏着她的快乐。当她沉醉于自己引人发笑的邀想中时,他唯一想到的,是她,是他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情感纽带。人们不是告诉过他那些关于囚徒们,被压迫者们,饥饿者们的事吗?他知道,对他来说,唯一让他痛苦地被他们的不幸触动的原因是:他想到尚塔尔也生活在他们之中。当人们告诉他,女人们在某个内战中被强暴的时候,他就好像看见尚塔尔也在那儿,在被强暴。是她把他从冷漠中释放出来。他只为她而感动。

  他希望把这些都告诉她,但对于这种多愁善感又觉得有些羞怯。所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念头令人惊讶地俘虏了他:要是有一天,他失去了那个作为他和人类世界纽带的人该怎么办?他考虑到的并不是她的死亡,而是另一种微妙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感觉。那个念头后来一直蒙绕在他的脑际:要是有一天,他不能认出她来了;要是有一天,他发现尚塔尔已不再是那个和他相处了那么久的尚塔尔,而是他在海滨认错的那个女人;或是他确定无疑的尚塔尔被证实只是一个幻觉,那她对他来说,也和其他人一样失去意义了。

  她抓住他的手说:“你怎么了?又闷闷不乐的。在最近一段日子,我发现你总是很伤心的样子。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肯定有。告诉我,什么让你如此难过?”

  “我在想,如果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什么?”

  “我在想,如果你和我记忆中的不一样了,如果我对你本性的确认发生了错误。”

  “我不明白。”

  他看见了一堆胸罩。一座胸罩堆成的悲哀的小山。一座愚蠢的小山。但通过这个想象,他却立即注意到了坐在他对面的尚塔尔真实的脸。他感到了她的手与自己的手的接触。那种陌生人或是背叛者的感觉很快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他微笑着说:“忘了它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29

  他的背贴着房间的墙壁,那个他们做爱的房间。他的手向外伸着,他饥渴的目光专注地盯在他们赤裸的身体上。那晚在餐厅就餐的时候,她就是那么想象他的。现在,他的背贴着那棵梧桐树,他的手笨拙地伸向路人。开始,她想假装没注意到他;但不知怎么地,出于一种从纷乱的思绪中分离出来的不明确的想法,她有意识地,特地地,在他面前停住了。他没有抬起他的眼睛,而是重复着他的话;“请你帮帮我。”

  她注视着他:他穿得非常整洁,打着领带,他椒盐色的头发服贴地向后梳着。他英俊吗?他丑陋吗?他的状况让他超越了英俊和丑陋。她想和他说几句,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思想的混乱性让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打开钱包,想找几个生丁的零钱绘他,可她什么也没找到,他雕塑般地站在那儿,向她伸出那只令人胆颤心惊的手。他的静止又一次渲染了那寂静的气氛。“抱歉,我身边没带钱。”这么说似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决定给他一张纸币,但她只有一张二百法郎的钞票。它对于这种施舍来说似乎是太过份了。这又让她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她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有着情人的女人。她慷慨地支付给他一大笔钱,作为写情书的报酬,当那个乞丐感觉到手心里不是一小块冰凉的金属,而是一张纸时,他抬起了头。她看见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一种慷恐的目光。她强迫自己飞也似地离开了。

  当她把钞票放到他手里的时候,她仍然认为她把钱给了她的崇拜者。这时,她才清醒过来:他的眼睛并没有象看到了同谋者那样闪闪发光;没有一种共同分享奇遇的默契;什么也没有,只有真正的,完全的惊讶;只有一个可怜的男人受了惊吓之后的震惊。突然,这一切都变得显而易见了:把这个乞丐当成是那些信的作者简直是荒谬至极。她感到无比地气愤,她为什么要在那些废话上花那么多心思呢?为什么,即使是在想象中,她是否参与到这个惹人厌烦的懒汉编织的奇遇中去了呢?那个关于藏在她胸罩下面的一大堆信的念头出奇不意地打击了她,简直让人承受不了,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从一个隐蔽的缝隙中偷窥她的一举一动,但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的情景,从他看到的来判断,他可能只会认为她是一个典型的对男人很饥渴的女人——或者更糟,他会认为她是一个异想天开,幼稚地把每一封情书都当成圣物的爱做白日梦的女人。

  她再也不能忍受那种隐身偷窥者饥笑的目光了。一回到家,她就向衣橱走去。她打开橱门,看见那一堆胸罩,同时有一件事吸引了她的注意。是的,当然,昨天她就已经注意到了:她的披肩是叠好的,并不象当时她随手扔在那儿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她心情愉快,所以很快就把它给忘了。但现在她却不能忽略那只不属于她的手的行动了。那简直太显而易见了!他看了那些信!他在监视她!他在调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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