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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4-17

  我已打从这一条路回家了。现在我甚至要赶着到那边去,因为我的游牧生活的热情暂时有点饱和了。我很想休息和工作,而且在巴图林诺等着我的,是一个令人心醉的夏天。我有许多最好的希望、计划,对命运充满了信心。不过,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没有什么比过分信赖命运更危险了……

  简单地说,我顺路到了奥勒尔……

  在这里,我感到自己的旅游差不多快完了:还有几个钟头我就回到巴图林诺。现在只好看一看这个奥勒尔——列斯科夫①和屠格涅夫的城市,并且最后打听一下,编辑部和印刷厂究竟是怎么样的。

  ①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列斯科夫(1831—1895),俄国作家。

  我感到精神格外爽快。但是,我晒黑了,消瘦了,象一个经常到处跑集市的茨冈人一样。我徒步走了许多路,在德聂伯河上游历了许多地方,而且总是在甲板上,在太阳、河水闪光、轮船灼热的烟囱的愉快的热气中,在人与机器以及厨房的闷热里。还有烟囱上头整天都抖动和溶解着一种极细微的、象玻璃一样的东西。因此,需要给自己慰劳一番,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于是,我一进入奥勒尔,就吩咐去一家最好的旅馆……时值黄昏,漫天一片淡紫色的灰尘。到处都上了灯火,河对岸,在城市花园里,响起了吹奏乐的乐声……你晚上独自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大城市里,通常都会体验到一些模糊的、愉快而又激动不安的感情,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就是怀着类似的情感在我下榻的旅馆的一个空空的大厅里进餐,这是一家省办的老旅馆,很有声望。后来我坐在自己房间的铁阳台上,下面是树下燃着的路灯。由于阳台是铁制的,所以透过来的树木的绿荫也好象是金属的。下边,散步的人们来来往往,一边谈笑,一边抽着纸烟。对面,在一些大房子里,窗户敞开着,从中可以看到灯火辉煌的房间和坐着喝茶或者做事的人们——这是别人富有吸引力的一种生活,在这种时刻,你会特别留心地去观察这种生活……后来,在无尽期地四处漂泊的时候,我曾多次经历过这种只身安闲和观察生活的时刻,我得到异常辛酸的聪明才智都多亏这些观察。但是,在奥勒尔那个温暖的夜晚,听到从河对岸不时传来的军乐——它时而宛转悠扬、慵懒懈怠,时而缠绵悱恻,兴奋热情,我就完全顾不到要什么聪明才智了……

  我全不习惯象人那样睡觉。那天晚上,连我房间里的昏暗、静寂、宽敞和舒适干净的大床都使我感到奇怪。我仍象旅途中一样,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我到《呼声报》编辑部去还完全不到时候。

  早上天气很热。那条没有树木的、一白色的大街还是空无一人。为了消磨时间,以免到编辑部去得太早,有失礼节,我先顺街往下走,跨过一道桥,走到另一条繁华的大街,那儿有各种各样的旧仓库和集市,小五金店、铁铺,化学用品杂货店和专售舶来品的铺子,以及大量表示繁荣昌盛所应有尽有的大店铺,由于这种昌盛繁荣,当时俄罗斯的城市几乎都被压垮了。为呼应这种富足和早晨稠密的阳光,奥尔利克附近的高大的教堂响起了做弥撒的钟声,声音沉厚、庄严,令人愉快。钟声当当——这声音甚至震响我全身。我又跨过一道桥,登上一座山,走到政府机关的所在地,走到尼古拉和亚历山大时代的楼房跟前。楼房前面,有一个长形的明亮的广场,左右两侧都有树,这条宽阔的林荫路在早晨显得格外新鲜,椴树绿荫如盖,清晰透明。我知道《呼声报》编辑部所在的那条街,遇见一个行人我便问那条街还有多远:

  “就在那边,不远,”他对我说,于是我突然感到心中卜卜地跳:我马上就要到编辑部了!

  但是,这个编辑部简单得真有点土里土气。广场后面连接着许多花园,清静的、绿荫如盖的街道完全被淹没在里面,街上绿草茵茵。在这样的一条街道上,在一个大花园里,有一座长形的灰房子,这就是编辑部。我走上前,看见一道直对街面的半开着的门,我握着门铃的把手……门铃在远处什么地方叮叮响着,但没有产生任何效果:房子象是无人居住似的,不过,周围一切都是如此:静寂,花园,草原省会可爱的明媚的早晨……我又拉一拉门铃,还等了一下,终于让我进去了。长长的过道直通到很深的地方。我走到那边去,看见一个宽大的、低矮的大厅,大厅非常脏,里面摆满了一些印刷机,满地都是油污的碎纸。印刷机全都开动着,有节奏地轰响着,黑色的铅板在大小滚筒下前后移动着,竹栅子匀整地一上一下,一张张相当大的纸堆积起来,底下还是白的,而上面则已经铺满了象鱼子一样发亮的黑字了。机器的轰隆声、嘈杂声,有时同印刷工和排字工的互相叫喊声混合在一起。风不时吹来一股芳香的强烈的印刷机的气味,闻起来非常惬意。这里还有新油墨、纸张、铅、煤油和黄腊油的各种气味,这些气味我顿时(乃至一辈子都)感到十分特别。

  “您要找编辑部吗?”有一个人在这风和嘈杂声中对我生气地叫喊。“这里是印刷厂!喂,把他带到编辑部去!”

  立时有一个小家伙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到我的身边,他长着一个圆圆的脑袋,头发浓密、蓬松,象只铅灰色的刺猖。他说:

  “请到这里来!”

  我十分兴奋,赶忙跟着他走进过道,一分钟后我就坐在编辑部的一间大接待室里了。编辑是一位年轻的妇女,看来长得很不错,个子很小。后来,我在一间跟家庭完全一样的餐室里喝咖啡。大家不时请我吃东西,问这问那,对我发表在首都某些月刊上的诗,讲了一些赞美的话,并约我在《呼声报》上撰稿……我脸红起来了,表示感激,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压抑着由于这种突然的奇迹一般的认识而几乎冲动起来的高兴。我用有点哆嗦的手拿了几块饼干,它们很快就在嘴里甜蜜地融化了……最后,女主人突然停住了,听到门外兴奋的谈话声后,就笑着说:

  “这是我的睡懒觉的美人儿!我马上介绍两位极其迷人的创造物给您认识,是我的表妹丽卡和她的女友沙申卡·奥波连斯卡娅……”

  话刚落音,就有两位小姐走进餐室,全都穿着华丽的绣花的俄国服装,戴着五光十色的项链和绦带,宽敞的袖子,露出她们青春的丰腴的手,直到胳膊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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