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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理完发,我又习惯性地上街溜达溜达。孤独和忧愁使我早已养成上教堂的习惯,一看见教堂的庭院,我就进去了。诵经台周围高高的烛台上,成束的蜡烛发出灼热的光,照得教堂里暖融融的,充溢着一种忧郁的节日气氛。台上放着一个铜十字架,十字架上镶着假宝石,神职人员站在台前,满含怜悯和悲伤之情唱道:“主啊,我们在你的十字架前礼拜……”暮色里,一位大个子老头儿站在门口,他穿一件长长的厚呢外衣,一双皮套鞋,身材粗壮结实,象一匹老马。他也跟着唱,似乎在教训什么人,声音低沉而严厉。诵经台旁的人群中站着一个香客,他面前的金黄色的烛光和煦地照着他。他长得象穴居人一样干瘦,清癯发黑的脸孔低垂着,严肃而冷静。又长又黑的头发一绺绺地象原始人、僧人和妇女那样耷拉在两颊上,几乎看不清他的模样。他左手紧握一根长木杖,日积月累,木杖被磨得光亮亮的。他背后背着个黑皮囊,独个站在一旁,一动也不动,和别人保持着距离。我看他,热泪盈眶,胸中升腾起无法抑制的对俄罗斯、对祖国、对她全部蒙昧的古代缅怀和感伤之情。有个人站在我后面,用蜡烛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下面,我转过脸一瞧:原来是个老太婆,她穿一件肥大的外衣,披一条大围巾,弓着身子在我背后,暴着一枚牙齿。她说:“敬十字架用的,老爷!”她的小手冻得冰冷僵硬,指甲青紫,我顺从地接着蜡烛,很高兴,于是朝耀眼夺目的烛台迈了一步,笨拙地把这支蜡烛同其它的蜡烛搁在一起。我的笨拙动作使我感到客臊,突然,我起了一个念头;“走!”于是,我后退一步,鞠了躬,迅速而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向大门走去,身后留下教堂中舒适可爱的光明和温暖。台阶上,迎接我的是阴冷的黑暗和在高空中呼啸的风……我戴上帽子,对自己说:“走!”决定到斯摩棱斯克去。

  为什么要到斯摩梭斯克去?我想望过勃良斯克的一切,勃良斯克森林,勃良斯克绿林好汉……我拐进一条胡同,走进一家小酒馆。有个无赖正坐在桌旁低着头,借酒装疯,大声叫道:“我自作自受,落得当苦役的下场!”这是一出俄国人惯演的顾影自怜的把戏。另一张桌旁有个人仰着头,嫌恶地望着他,那人蓄着两撇稀疏的小黑胡子,脖子细长,喉包尖而大,在颈前薄薄的皮肤下面蠕动,看来是个小偷。柜台旁有一个高个子女人,酒气醺天,晃晃荡荡地摇着身子,她的连衣裙湿漉漉的,紧贴在两条细腿上,显然是个洗衣妇。她敲着柜台,正向掌柜诉说什么人的卑鄙行径,手指控洗得干干净净,象玻璃一样放亮。一只盛着伏特加的棱形酒杯摆在她面前,她间或端起来拿在手中,却总没喝,一会儿又放下来,接着话题说下去。我想喝点啤酒,可是酒馆里空气霉湿,冲鼻难闻,灯光也太暗,还有水从结了冰的小窗台上,从窗台上的一堆烂抹布上流下来……

  偏巧,阿维洛娃家的餐室里来了几位客人。“啊,我们可爱的诗人!”她说,“你们还不认识吧?”我吻了吻她的手,又同客人们寒暄了一番。同阿维洛娃坐在一起的是一位老先生。满面皱纹,唇髭剪得齐齐整整,还染成了揭色,头上的假发也是褐色的,身穿白丝背心和黑色常礼服。他赶忙站起来,鞠了躬,谦恭地回敬了我,动作出奇地灵活,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我挺喜欢他的常礼服大襟上镶着黑缏,一见之下不禁动了心,极想自己有那么一件才好。桌子正中坐着一位太太,爱絮絮叨叨又善于词令,她向我伸出象海豹的鳍脚一样结实丰满的手,手光滑得象枕形肉包子一般,上面可以看到手套接缝留下的一行行齿形压痕。她口齿伶俐,说话急促,还多少带点喘息。她完全没有脖子似的,身子相当肥胖,特别是后背和两腋附近。她腰间的紧身束得紧紧的,象卵石一样滚圆、梆硬,肩膀上搭着一块烟灰色毛皮。毛皮的气味掺和着沁人心肺的香水、毛料衣服、温暖的身体的气味,浓烈得真叫人难以透气。

  十点钟,客人们起身告辞了,临行恭维了主人一番。

  阿维洛娃笑了起来。

  “哎,总算走了!到我房里坐坐吧,该把这儿的气窗打开……咳,亲爱的,您怎么啦?”她娇嗔地说,同时向我伸出两只手。

  我握着她的手说:

  “明天我要走了……”

  她惶惑地看了看我:

  “上哪儿?”

  “斯摩棱斯克。”

  “为啥?”

  “我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

  “去了斯摩棱斯克又会怎么样呢?来,咱们坐下来吧……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坐到沙发上,沙发上罩着的是夏天用的条子斜纹布套。

  “您看这斜纹布,”我说,“跟火车上的一模一样。甚至看见这斜纹布我的心就不能平静,连它也催我走呢。”

  她往里坐,两只脚就露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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