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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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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想,我就觉得金周本身也像是一艘渡过时间大海驶来的美丽的部。美术书上所说的这幢“四周明柱、墙少的建筑物”,使我联想起船的结构,这复杂的三层屋形船所面临的池子,给人以海的象征的印象。金阁度过了无计其数的茫茫黑夜。这是永无止境的航行。白昼,这艘奇异的船佯装抛下了锚,让许多游人参观。天刚擦黑,就借助四周的黑暗,扬起风帆似的屋顶启航了。 即使说我人生最初遇到的难题是美,也并非言过其实。父亲是乡间纯朴的僧侣,语汇贫乏,他只告诉我:“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阔更美的东西了。”我想:在我本知的地方已经存在着美。这种思考不由得使我感到不满和焦躁。因为如果美的确存在那里,那么我的存在就被美疏远了。 对我来说,金阁绝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种物体。是一种尽管群山阻隔着我的眺望、但只要想看还是可以到那里去看的物体。美就是这样一种手可以触摸、眼可以清晰地映现的物体。我知道并且相信:在纷繁变化的世界里,不变的金阁是千真万确的存在。 有时我觉得金阁宛如我掌心攥着的小巧玲珑的手工艺品,有时我又觉得它是高耸云端的庞然大物般的庙宇。少年时代的我并没有认为所谓美就是不大不小的适当的东西。因此,看到夏天的小花像是被晨露濡湿散发出朦胧的光的时候,我就觉得它像金阁一般的美。还有,看到山那边云层翻卷、雷声阵阵、惟有暗淡的云烟边缘金光灿灿的景象的时候,这种壮观就使我联想起金阁来。最后甚至看到美人的脸蛋,我心中也会用“像金阁一般的美”来形容了。 这次旅行真令人伤心。我们乘上舞鹤线火车,从西舞鹤出发,经具仓,上杉等小站都停车,再经线部,向京都方向驶去。客车很脏,沿保津峡行驶,在隧道较多的地方,煤烟无情地卷进车厢内,令人窒息。父亲咳个不止。 乘客多半是与海军有关的。三等车厢里挤满了下士。水兵。工人以及前往海兵团探亲回来的海军军属。 我望了望窗外阴沉沉的春天的天空,看了看父亲罩在国民服胸前的袈裟,还看了看红光满面的年轻下士们挺起的胸膛,好像把金扣子顶得都快蹦起来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就在他们中间。不久,我成年后也会被征入伍的。但即使我当了兵,是不是能像眼前的下士那样忠实地为完成任务而生活呢?好歹我脚跨两个世界。我感到,我还这样年轻,在丑陋的顽固的凸额之下,父亲掌管的死的世界,同年轻人的生的世界是以战争作为媒介而联结在一起的。我大概会成为它们的联结点吧。假如我战死了,不论眼前这条岔道的哪一边都很清楚,结局是一样的。 我少年时期就像混浊在黎明的色调之中。黑暗的影子世界是可怕的,但白昼似的轮廓分明的生,也不属于我。 我看护着咳嗽不止的父亲,不时望望窗外的保津川。河水里浓重的群青色,就像化学实验使用的硫酸铜。每次列车钻出隧道就看见保津峡忽而远离铁路,忽而又意外地近在眼前,被平滑的岩石所包围,轰鸣般地转动着群青的辘轳。 父亲在车厢里很难为情地打开了盛着白米饭团的饭盒。 “这可不是黑市米。是施主们的心意,你只顾高高兴兴地吃好了。” 父亲这样说,好像有意让周围的人听见似的。说罢他才把一个不大的饭团咽了下去。 我总觉得这趟被煤烟熏黑的破旧列车不是开往古都,而仿佛是驶向死亡的车站。如是想,每次经过隧道时弥漫在车厢内的煤烟,便都发出一种火葬场的气味儿。 ……我终于站在鹿苑寺大门前,这时我的心不由得扑通直跳起来。此后我将可以看到人世间最美的东西。 太阳开始西斜,群山锁在彩霞中。几名游人和我们父子先后钻进了大门。门的左侧,围绕钟楼种植着挂着残花的梅林。 父亲站在植有大饱树的大雄宝殿的前面,请求引见住持。回复说住持正接待来宾,请稍俊二三十分钟。 “我们利用这段时间去看看金阁吧。”父亲说。 父亲大概是想让我看看他利用自己的面子,可以免费入内参观。但售票和售护符的人以及在门口检票的人全都变换了,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父亲常来时的老相识了。 “下次再来时,大概还会变换的。” 父亲显出一副微寒的样子。我感到父亲不敢确信自己还会“下次再来”了。 不过,我佯装出一副少年的模样(惟有这种时候,谁有故意演戏的时候,我才像个少年),兴高采烈,几乎跑在前头。于是,我梦幻多年的金阁,就这样轻易地以其全貌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站在镜湖地这边,金周与地子相隔,西斜的夕阳照射着金阁的正面。漱清亭在对岸左侧半隐半现。金阁精致的影子,投落在稀疏地漂浮着藻类和水草的池面上。看上去,这投影更加完整。在各层房檐里倒摇曳着夕照在池水的反射。比起四周的明亮来,这房檐里侧的反射更鲜明耀眼,恍如一幅夸张远近法的绘画,金阁的气势给人一种需要仰望的感觉。 “怎么样?漂亮吧?一层叫法水院,二层叫潮音洞,三层叫究竟顶。” 父亲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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