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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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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打扫完金阁的四周,为避愈发炎热的朝阳,我走进后山,登上了通向夕佳亭的小径。正是开园前的时间,处处阒无人影。大概是舞鹤的航空队一队战斗机低飞掠过金阁的上空,留下压顶的轰鸣远去了。 后山里有一处布满藻类的寂静的池沼,人称安民泽。池中有一小岛,耸立着一座名叫白蛇冢的五重石堆。这一带的早晨,鸟儿啁啾鸣啭,却看不见鸟影,仿佛整片林子都充满了婉转的鸟语。 池子前,夏草繁衍。小径用低矮的栅栏把那块草地划了出来。一个身穿白衬衣的少年横躺在草地上。他身边的矮枫树旁靠着一把竹耙子。 这少年坐起来,其气势似乎要拂去飘忽在那里的夏日清晨的潮湿空气。他看见我便说: “嘿,是你呀!” 这个姓鹤川的少年,是昨晚经人介绍才认识的。鹤川家在东京近郊的祖福寺里,家里送了很多学习费、零用费和粮食等物。只是为了让他体验弟子的学习生活,家里才通过住持将他托付给金阁寺。他暑期回乡省亲,是昨晚提前返回寺庙来的。站在池畔操着东京口音说话的鹤川从秋天起成了我在临济学院中学的同班同学。从昨晚起,他那伶俐的口齿,快活的谈吐,就已使我恐惧了。 如今一听他说“嘿,是你呀”,我就哑然失声。然而,我的无言,似乎被他理解为这是一种责备。 “算了,何必那么认真打扫呢。反正游人一来就会弄脏的。再说,游人也不多嘛。” 我微微一笑。对某种人来说,这种无意识地流露出来的无可奈何的笑,好像成了引发亲切感的缘由。我就是这样,总是不能对自己给人的印象细节负责。 我跨过栅栏,在鹤川身旁坐了下来。鹤川横躺在草地上,曲肱为枕。两臂外侧被太阳晒黑了,内侧却很白,连静脉都透了出来。在那里,早晨从树叶隙间筛落下来的阳光,把青草的淡绿的影子撒满了大地。凭直感,我知道这少年大概会像我这样不爱金阁。因为我不知什么时候把对金阁的偏执,统统归咎于自己的丑陋。 “听说你父亲去世了?” “嗯” 鹤川机灵地转了转他的眼珠子,毫不隐讳地露出了少年特有的热衷于推理的神色,说: “你所以非常喜欢金阁,那是因为一看见它,就会使你想起父亲的缘故吧?譬如,因为你父亲非常喜欢金阁。” 他猜中了一半,可我对这种推理却无动于衷,表情毫无变化。我对此有点自鸣得意。鹤川就像喜欢制作昆虫标本的少年经常所做的那样,把人的感情分门别类,整齐地收藏在自己房间的精巧的小抽屉里,不时取出来,实际检验检验,他有这种乐趣。 “你父亲去世,你很悲伤,有时也很寂寞吧。昨晚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有这种感觉。” 我没有任何抵触情绪。他一说我很寂寞,我就从对方这种感想中赢得了一定的安心和自由,活儿便脱口而出: “没什么可悲伤的啊。” 鹤川飞扬起烦人的长睫毛,凝望着我: “哦?……这么说,你憎恨你父亲,至少是讨厌他了?” “谈不上什么憎恨,也不是讨厌……” “哦?那么,为什么不悲伤呢?” “我也说不清楚啊!” “真不明白!” 鹤川遇到了难题,又支起身子,坐在草地上。“那么,是不是还有比这更悲伤的事呢?”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我说。 说罢,我又反省自问:为什么喜欢引起别人的猜疑卿对我自己来说,这是没有什么疑问的,是明摆着的事。我的感情也会像口吃一样打顿。我的感情总是赶不上趟。其结果,父亲的死这件事,同悲伤这种感情是彼此孤立的,互不相联系,也互不相侵犯的。往往由于时间上差错一点或是晚了一点,我的感情和事件就会完全被拉回到七零八落的状态。大概它的本质就是七零八落的吧。如果说我有自己的悲伤,那么它同任何事件、任何动机都毫不相干,是突然的,毫无道理地向我袭来的…… ……然而这一切,在我还不能对眼前的这位新朋友加以说明时就完结了。鹤川终于笑了起来。 “咦,你这个人真奇怪!” 他裹在白衬衫里的腹部在起伏,摇曳在上面的透过叶缝投射下来的阳光,使我得到了幸福。我的人生激起了波澜,犹如这家伙的衬衫的皱纹。但是,这衬衫多么洁白耀眼啊!所起的皱纹依然……说不定我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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