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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女人的声音哀哀切切地在雪地上旋荡。男人没有作答。

  对于干这种行当的女人,我是头一回感到她的美。并不是因为她像有为子。她仿佛是一幅经过逐一推敲吟咏而描绘出来的肖像,刻意画得不像有为子。这是怎么回事?它是抗拒有为子的记忆而形成的影像,带有一种反抗式的新鲜的美。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带有一种媚态,这种媚态是对于我有生以来最初感受的美所产生的一种滞后的官能的反抗。

  谁有一点这女人是与有为子相同的,那就是她对没有穿僧衣而穿脏工作服和长统联靴的我,连瞧也不瞧一眼。

  这天清早,全寺庙总动员,好不容易才用雪耙清理出一条让参观者步行的路来。我们辟出这条路,倘使人数不多,排成一列还是可以将就通行的,旅游团来就不好办了。我先于美国兵和女人走在这条路上。

  美国兵来到池畔,视野开阔了,他张开两臂喊了几句什么,于是扬起了一阵欢笑声。他粗野地摇晃着女人的身体。女人皱着眉头,又说一声:

  “噢!夹——克。兹·科尔德!”

  美国兵看到了常绿树上被积雪压弯了的叶子后面清晰可见的红果实,便问我那是什么。我只能回答是常绿树。也许他是个与他那彪形躯体不相称的抒情诗人,但他的明亮眼睛却露出了几分残酷。在《鹅妈妈》这首外国童谣里,把黑眼睛唱成坏心眼,而且是残酷的。大概人托异国的东西来梦想其残酷性是一种惯例吧。

  我按照常规引领他们参观了金阁。泥醉的美国兵摇晃了一下,把鞋脱了下来,东一只西一只地扔在地上。我用冻僵了的手从兜里掏出一份需要在这种场合朗读的英文说明书来。可美国兵从旁边伸手把它抢了过去,怪声地读了起来。我的导游就成为不必要了。

  我凭依在法水院的栏杆上,眺望闪烁着强光的池子。金阁中从未被照耀得这样明亮,甚至让人感到有些不安。

  我没有留意,正向漱清殿走去的一男一女竟发生了口角。争吵越来越激烈,可我一句话也没有听清楚。女人也用强硬的语言回敬了他,但不知她是说英语还是日语。两人边争吵边走,早已把我的存在忘却了,又折回法水院来了。

  女人冲着探出头来骂人的美国兵的脸,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然后她调头拔腿就跑,脚蹬高跟鞋沿着神路向人口处跑去了。

  我摸不着头脑,也从金阁走了下来,在池畔追上女人的时候,腿长的美国兵已经捷足跑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女人的鲜红的大衣的前襟。

  美国兵揪住女人,朝我曾了一眼,然后,轻轻地松开了揪住女人鲜红前襟的手。这只松开了的手的力量,似乎非同寻常。女人被撂倒,四脚朝天地躺倒在雪地上。鲜红的大衣下摆掀开了,肌肤白皙的大腿摊在雪地上。

  女人无意爬起来。她从低处直勾勾地瞪着顶天大汉似的男人高高在上的眼睛。我无可奈何地蹲了下来,准备将这女人扶起来。

  “嘿!”美国兵叫喊了一声。我回过头去。他用岔开双腿站稳脚跟的姿势,呈现在我的眼前了。他用手指向我示意,并且一改常态,用温柔而圆润的声音说:

  “踩呀!喂,踩踩试试呀!”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然而,他那双蓝眼睛从高生命令我。他的宽阔的肩膀后面,罩上雪花的金阁灿烂辉煌,洗过似的冬季的蓝天,充满了潮湿的空气。他的蓝眼睛没有露有一丝残酷。这瞬间我为什么竟感到人世间也是抒情的呢?

  他放下了粗大的手,抓住了我的后脖颈,硬让我站了起来。但是,他命令的声调还是那样的温和,那样的优美。

  “‘踩呀!踩下去呀!”

  我难以抗拒,就抬起了蹬着长统胶靴的脚。美国兵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脚落了下去,踩在春泥般柔软的物体上。原来竟是女人的腹部。女人闭上眼睛,发出了呻吟。

  “再踩,再使劲踩呀!”

  我又踩了踩。再跌时,第一次跌下去的不舒服的感觉,竟变成了一种勃发的喜悦。我想,这是女人的腹部。这是女人的胸脯。他人的肉体竟像皮球似的,以如此憨厚的弹力做出了反应。这是出乎我的想像之外的。

  “行了。”美国兵明确地说。

  于是,他很有礼貌地把女人抱了起来,拂去了她身上的泥和雪,然后他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就扶着女人先走开了。直到最后,女人才把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

  走到吉普车旁,美国兵让女人先上车,然后挂着一副威严的阵胜,冲着我说了声谢谢。他还要给我钱,我拒绝收下。他又从车座上取出了两条美国香烟,塞在我的手里。

  我站在正门南的雪光的反射中,脸颊在发烧。吉普车扬起了一阵烟雪,慢慢地摇晃着远去了。看不见吉普车了,我的肉体却亢奋起来。

  ……亢奋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时,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他善的喜悦的企念。我想,喜欢抽烟的老师会多么高兴地接受这份礼物啊!个中原委,他什么也不知道。

  所有这一切统统没有必要坦白出来。我只不过是受命于人,被迫为之而已。假使反抗的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遭到什么灾难呢。

  我向大书院老师的房间走去。擅长于这种事的副司正在给老师剃头。我就在洒满晨光的廊道上等候着。

  在庭院的陆舟松映衬下,积雪更是耀眼生辉,简直像是一张折叠的崭新的风帆。

  剃头的时候,老师闭上眼睛,双手捧着一张纸承接飘落下来的头发。随着剃刀的移送,他的头的动物性的崭新轮廓就清晰地显露出来了。剃毕,副司用热毛巾裹着老师的头,良久才把毛巾揭开。毛巾下面露出的脑袋像是刚生下的、温乎乎的,又像是刚煮出来的东西。

  我好不容易才申明了来意,叩头呈上两条切斯特菲尔德香烟。

  “哦,你辛苦了。”老师说了这么一句,他脸上闪过了一丝微笑。仅此而已。老师漫不经心地就手将两条香烟随便摞在堆满各种文件和信件的桌面上。

  副司给老师擦肩膀,老师又把眼睛合上。

  我不得不退下。一股不满的情绪燃遍了我的全身。自己所干的不可理解的罪恶行为,得到了意味着奖励的香烟,不了解原委就把香烟接受下来的老师……这一系列的关系,理应还有更富戏剧性的、更激烈的东西。老师对此却毫无察觉。这事便成为促使我轻蔑老师的又一个重要的原因。

  然而,我正要退下的当儿,老师又把我叫住了,因为恰巧这时候他正想给我施加恩惠。

  “我想让你……”老师说,“毕业后就上大谷大学。令等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惦挂着你的,你一定要加倍努力学习,以优秀的成绩进入大学。”

  一转眼间,这一消息从副司的嘴里传遍了整个寺庙。因为老师许下诺言让我上大学深造,这是受到格外器重的证据。据说从前有些弟子为了争取上大学,甚至必须百夜到住持房间给他擦肩搓背,才能如愿以偿。诸如此类的事堆积如山。决定依靠家里提供费用上大谷大学的鹤川,拍了拍我的肩膀,为我高兴。而另一个得不到老师任何关照的师弟,竟因此而不同我交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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