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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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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的下午,明媚的气氛极度的沉闷,这样的事是很容易发生的。也就是说,我变成了双重结构,我的分身预先模仿了我的行为,当我一旦坚决实行的时候,就会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平素看不见的我自身的形象。 总不见公共汽车的影子,公路上渺无人迹。正法山妙心寺的巨大的南门通将过来。左右两扇大大地敞开的门,仿佛要把所有的现象都统统地吞进去。从这里眺望,它那巨大的框架里,并吞了敕使门和山门的位子重复的状况、佛殿的屋脊瓦、繁多的松树,再加上被鲜明地切开的一部分蓝天,甚至还有几片薄云。走近大门,可以看见宽阔的寺庙内纵横走向的石板地和许多小庙的墙壁等等无尽的东西也加进其中。然而,一旦跨进门里,就知道这座神秘的大门,在其门内收有苍穹的全部和云彩的全部。所谓大寺庙就是这样的玩意儿。 学生钻进了大门。他绕过敕使门的外侧,伫立在山门前的荷花池畔。然后又站立在横跨地面的中国式的石桥上,仰望着耸立的山门。我想:“他纵火的目标就是那座山门吧?” 那是一座壮丽的山门,被火包围是最合适不过了。在这样一个明媚的下午,大概不可能看见火吧。于是它被大量的浓烟所包围,看不见的火焰舔着天空的情景,只有透过望及的苍穹歪歪扭扭地摇晃着才晓得的吧。 学生走近山门了。他为了不让我家觉,绕向山门的东侧偷看了我一眼。正值出外化缘的僧侣回寺庙的时刻。僧侣们脚用草鞋,三人一队成群地从东边的小径踏着石板路并排走过来。草笠都挂在手上。回到住处之前,他们都遵循化缘的规矩,只能将视线扫到眼前三四尺的地方,彼此不得交头接耳,静静地在我的面前走过,据向右边了。 学生在山门苦又踌躇起来。终于,他将身于靠在一根柱子上,从衣兜里掏出了刚才买来的香烟,然后慌里慌张地环视了四周。我心想;他准是借抽烟来引火吧。果然不出所料,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凑近脸划着火柴。 瞬间,火柴的火苗闪烁着小小的透明的亮光。我觉得学生的眼里甚至看不见火的颜色,因为这时午后的阳光正好包围着山门的三方,只在我所在的一边投下了影子。短暂的瞬间,火苗于传在荷花池畔的山门柱旁的学生的脸庞近处,浮现出类似火的虚幻议的东西。接着,在他的猛然挥动的手上熄灭了。 仅是火柴熄灭,学生似乎心里仍然感到不放心。他又用鞋底小心地将扔在基石上的烟火踩了踩,然后愉快地抽起烟来,将被遗留下来的我的失望置于一旁,自已踱过了石桥,经过敕使门,悠然地出了在投下延伸着成排房屋的影子的大路上看得见的南门,走远了。 他不是纵火者,只是一个在散步的学生。也许仅仅是一个有点无聊、有点贫寒的青年罢了。 对于把这-一看在眼里的我来说,并不喜欢他那种谨小慎微,譬如不是为了放火,而只是为了抽一支烟却如此胆怯地环顾四周。也就是说,那种学生哥的逃避法规的小气的喜悦,那种小心地踩踏已经熄灭了的烟火的态度,实是过于谨慎了。总之,他的“文化素质”,尤其是后面的玩意儿,我是很不欣赏的。就是靠这种分文不值的素贡,他的小小的火苗被安全管理了。他大概在为自己是火苗管理人、是一位对社会毫不懈怠的完美的管火人而自鸣得意吧。 明治维新以后,京都城内外的古老寺庙所以很少被焚,就是这种素质的赏赐。即使偶然失火,火也会被踩灭、被分截,乃至被管理的。以前绝非如此。知思院在永享三年失火,其后还多次征受人劫。明德四年,南禅寺本院的佛殿、法堂、金刚殿、大云庵等都失过火。延历寺在元龟二年化为灰烬。建仁寺在天文二十一年罹难于战火。三十三间堂在建长元年毁于一旦。本能寺则在天正十年的兵荒马乱中焚毁…… 那时,火与火互相亲近了。火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分截、被贬低,火总是能够同别的火携起手来,纠合成无数的火。大概人也是这样的吧。火不论在哪里,都能够召唤别的火,它的呼声很快地传达到了。各个寺庙的被焚,全是由于失火、连遭火灾或是战火所致,并没有留下纵火的记录。即使古时某个时代有像我这样的男子汉,他也只能是屏住气息。台县等待时机。各个寺庙有如一日一定会被焚毁的。火是丰富而放肆的。只要等待,钻空子的火就一定会相继而起,火与火就一定会携手完成它应该完成的使命。实际上,金阁只不过是由于罕见的偶然才免于火灾。火自然而起,灭亡和否定是常态,建造起来的寺庙一定会被焚毁,佛教的原理和规则是严密地支配着人间的。即使是纵火,那也是过分地诉诸自然、诉诸火的各种力量。所以历史学家无论谁都不把它当做纵火来看待。 那时候,人间是不安宁的。1950年的现在,人间的不安也不亚于当年。如果说各个寺庙由于不安宁而被焚毁,那么今天的金阁岂有不被焚毁的道理呢? 我做得上课,却惟独经常去图书馆。5月的一天,我遇见了我一直回避的柏木。他看见我回避的样子,就兴致勃勃地追赶上来。我心想:假使我拔腿就跑,他的X型的腿是不可能追上的。但是,这种想法反而使我停住了脚步。 柏木揪住我的肩膀,气喘吁吁。这大概是在放学后的五点半光景,为了避免碰见柏木,我从图书馆出来后,绕到校舍后面,从西边简易的教室和高高的石墙之间的通路走过来。那里是一片荒地,野菊丛生,地上扔下了许多纸屑和空罐,悄悄地溜进来的孩子们在投棒球。他们的喧嚣声越过玻璃门窗,使放学后落满灰尘的成排书桌的教室显得格外空荡无人。 我停住脚步,是在我经过那里向主楼西侧走去,来到挂着“工作室”牌子的花道部小屋前的时候。沿墙耸立的成排樟树,越过小屋屋顶,把透过阳光的细小的叶影,映现在主楼的红砖墙上。沐裕着夕照的红砖美极了。 柏木喘着粗气,靠墙支持着身子。樟树摇曳的叶影,给他那副总是憔悴的脸增添了光彩,并投以奇妙地跃动的影子。也许是与他不相称的红砖的反衬下才显得这样的吧。 “是5100元哩。”柏木说,“到这个5月底,就是5100元哩。你的这笔债,要靠自己是越来越难以还清喽。” 柏木说着从衣兜里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措据——这些借据他总是放在衣兜里--掏了出来,摊开让我看了看。我刚要伸手去拿,他慌忙地守好又放回衣兜里,大概是怕我把它弄破了吧。我的眼睛里只留下了刺眼的朱红色拇指纹的残像。我的指纹显得格外的凄惨。 “快点还吧。也是为你好嘛。管它是学费还是别的什么钱,不都是可以挪用吗?” 我默不作声。面临世界的悲惨结局,我还有义务还债吗?我受诱惑的驱使,本想以此向柏木做点暗示,但又打消了。 “你怎么不说话呀?怕结巴难为情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连这个也知道你结巴了嘛。连这个……”他说着,用拳头敲了敲夕阳映照的红砖墙。拳头沾上了暗棕色的粉末。“连这堵墙,整个学校,谁不知道问!” 尽管如此,我依然不言一声,与他对峙着。这时,孩子们的棒球扔们了,滚到我们两人中间来了。柏木想把它捡起扔回去,于是弯下腰来。我生起一段恶作剧的兴趣,我想看他是怎样活动他的X型的腿,让手够着落在前面一尺远的棒球。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他的腿上。柏木察觉之快,可以说简直是神速的。他挺直了还没有完全弯下的腰板,凝视着我。他的眼睛含有一种不像是他的、缺乏冷静的憎恨。 一个孩子提心吊胆地走近来,从我俩的中间拉起棒球拔腿就跑了。柏木终于说道: “好吧。既然你是这种态度,我也有我的考虑。不管怎么样,下个月回老家之前,我尽量拿出对策来,你也要有这点思想准备同。” 进入6月,重要的课程渐少,学生们各自开枪做画故里的准备。这是难以忘怀的6月10日发生的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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