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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我步入了悬挂着成排纸灯笼的小巷里。

  一百几十栋房子全都是一个样式。据说,在这里只要依靠总头头的张罗,甚至通缉犯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被窝藏起来。总头头一按铃,铃声就传遍各家的青楼,给通缉犯报以危险的信号。

  无论哪户的门口,旁边都开了暗色的格子富,都是二层楼房。古老而沉重的瓦屋顶,都是一般高地排列在陕俄的月光下。家家门口都挂着印有“西阵”白字样的蓝布帘,身着白罩衣的老鸨母侧身从门帘的一头窥视着外面。

  我毫无快乐的观念。我自己仿佛被某种秩序所抛弃,独自离了群,拖着疲惫的脚步,漫步在荒凉的地方。欲望在我心中只露出不悦的脊背,在抱膝蹲着。

  “总之,在这里花钱就是我的义务。”我继续寻思,“总之,在这里把学费花光才好呢。这样一来,就给老师以将我驱逐出寺庙的最好的借口。”

  在这样的想法里,我没有发现什么奇妙的矛盾,但这是出于我的本意的话,我就应爱护老师了。

  大概不到开市的时间,这条街上行人出奇的稀少。我的木履声格外刺耳。老鸨母招呼的早调声,听起来犹如充溢在梅雨时的低垂而潮湿的空气之中。我的脚趾紧紧地夹住松了的木屣带,暗自想道:停战后从不动山山顶上眺望着万家灯火中,确实也包括这条街的灯火。

  我的脚所引向的地方,理应有有为子在阳。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有一家叫“大泷”的青楼。我莽撞地钻进了这家的门帘。进门就是一间六铺席宽的铺花砖的房间,里首的椅子上坐着三个女人,简直像是等火车等得厌烦的样子。其中一人身穿和服,脖颈缠着绷带。另一人身穿西服,低头脱掉袜子,一个劲地搔腿肚子。有为子不在家。她不在,我就放心了。

  搔腿的女人像被召唤的狗那样抬起头来了。圆圆的、像有点浮肿的脸上,抹上的白粉和胭脂像童画似的鲜艳。也许这种说法有点奇妙,她仰望着我的眼神里确实充满了善意。目为这女人的确像在街角上遇见陌生人似地盯着我。她前眼睛全然香不见我内心里的欲望。

  如果有为子不在,随便谁都可以。要是或选择或期待,就必然失败,我是残存着这样一种迷信。如同烟花女没有挑客人的余地一样,我也不挑选女人才是啊。必须让那个可怕的使人失去气力的美的观念丝毫没有介人的余地。

  鸨母问道:

  “您要哪个?”

  我指了那个搔腿的女人。那时她的脚生起的微痒,大概就是在这些花砖面上彷徨的库蚊刺伤的痕迹,成了把我和她联结在一起的缘分……多亏这份痒,她日后才会获得成为我的证人的权利。

  女人站起身子,来到我的身边,咧起嘴唇笑了笑,还碰了碰穿着工作服的我的胳膊。

  从又黑又旧的楼梯上二楼的时候,我又想起有为子的事。我在思想:她不在这个时间里,她不在这个时间里的世界。此刻既然她不在,无论上哪儿去寻找,肯定都不会找到她的。她像是到我们的世界以外的澡塘入浴去了。

  我觉得有为子生前就是自由地出人于这种双重的世界。发生那次悲剧性的事件时,也以为她要拒绝这个世界,可是接着她又接受了这个世界。对于有为子来说,也许死是偶然的事件。她在金刚院的渡殿上留下的血,也许只不过像早晨打开窗户时飞起来的蝴蝶落在窗框上的磷粉一样。

  二楼中央的一块地方,是中院的通风口部分,用镂空雕花的栏杆围了起来,上面架着从这房檐伸向那房檐的晾晒衣物的竹竿。竹竿上挂着红树裙、三角裤衩、睡衣等。光线相当昏暗,朦朦胧胧的睡衣恍如人的影子。

  不知哪间房子传来了女人的歌声。女人的歌声平和地继续着,不时和着走了调的男人的歌声。歌声中断,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又扬起了像断了线似的女人的笑声。

  “……是她呀!”陪我的女人冲着鸨母说,“她总是那副样子。”

  鸨母顽固地将敦实的后背向着传来笑声的方向。让我去的那间小客厅,是一间煞风景的三铺席宽的房间,里面好像是用洗涮茶具的地方充做壁龛,壁龛里随便地摆着布袋神像和招财猫。墙上贴着一张小条子和挂着一份日历。悬吊着一盏三四十支光的昏暗的灯。从敞开的窗扉传来了外面的嫖客稀疏的脚步声。

  鸨母问我是短歇还是过夜。短歇是400元。我还要了酒和下酒的小菜。

  鸨母拿着我付给的钱下楼去了,女人却还没有靠近我。她是在把酒端上来的鸨母的催促下,才靠近过来的。近看,女人的鼻子下方摩擦得有点发红了。她似乎有个毛病,那就是她不仅搔腿,穷极无聊的时候,她总要在身体搔这儿搔那儿。鼻子下方这微微的红色印痕,说不定也是搔红的呢。

  别惊讶于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上青楼就能这样仔细地观察。我要从自己所观察的东西中,找出快乐的根据来。所有的一切都像铜版画那样被精密地观察,而且就那样精密地摊平巾在同我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

  “先生,我以前好像见过您呢。”女人介绍自己名叫鞠子之后说道。

  “我这是初次来的呀!”

  “您真的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

  “是头一次啊。”

  “可能是吧。瞧,您的手在颤抖呐。”

  她这么一说。我这才察觉自己拿着小杯的手在颤抖。

  “果真这样,今晚鞠子就交好运喽。”鸭母说。

  “是真是假,过一会儿就知道了。”鞠子粗鲁地说。

  但是,她的话里没有肉感。在我看来,鞠子像游戏时离开了伙伴的孩子,独自在我的肉体和她的肉体都没有关联的地方做着精神上的放荡。鞠子身穿浅绿色的衬衫,配黄色格子。大概是向朋友借来闹着玩的吧,她的两只手,只有拇指甲染上了指甲油。

  过了一会儿,走进入铺席的寝室时,鞠子迈开一条腿踏在棉被上,拉了一下从灯罩垂下来财长绳子。在灯光下,印有山水花鸟的鲜艳的丝绸被面便浮现了出来。房间里置有陈设着法国偶人的讲究的壁龛。

  我笨手笨脚地把衣服脱了下来。鞠子将一件粉红毛巾浴衣披在肩上,灵巧地脱下了西服。我把枕边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女人听见喝水声,依然背冲着我,含笑地说道:

  “啊,这水不是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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