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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随便把公司的午休延长一两个小时仍在跳舞的常客把舞厅搞得一片混乱。一股热气迎面扑来。换气装置本来就不完备,又加上一层厚实的窗帘,因此,只见场内沉淀的令人窒息的酷热,混浊地翻动灯光映照的雾一样的灰尘。散发着汗臭、廉价香水味、廉价发油味。旁若无人地扭动着的顾客的类型,不言自明。我真后悔把园子带进这地方。

  然而,返身出去,现在的我却不能。我们勉强地进入那跳动的人群之中。稀疏的电风扇也没有送来正二八经的风。舞女和身穿夏威夷衫的年轻人紧贴着满是汗水的额头跳在一起。舞女的鼻梁两侧出现两道黑,被汗浸湿了的白粉变成粒状,布在脸上像是长了疖子似的,礼服的背面则比方才的桌布还脏还潮。是跳还是不跳?尚在犹豫之时,汗水已经顺胸流下。园子难受地急促地吐了口气。

  为了呼吸室外的空气,我们低头穿过假花悬绕的拱门,来到里院,在简陋的长椅上坐下休息。这里尽管有室外之气,但是,阳光晒烫了的混凝土的地面把强烈的热能投向了背阴处的长椅。可口可乐的甜味粘在嘴上。我曾感到的那来自所有东西的污辱的痛苦,同样使园子沉默了。——我觉得。我难以忍受时间在沉默中推移,于是,把目光转向了我们的周围。

  一个胖姑娘用手帕扇着胸前,无力地倚靠着墙壁。摇滚乐队奏出了压倒一切的快步舞曲。里院的大花盆中的枞树,在干裂的土上倾斜了树身。背阴处的长椅上坐满了人,而向阳处的长椅上到底没人去坐。

  有了!只有一组人坐在那象样的长椅上旁若无人地谈笑着:两个姑娘两个小伙子。一个姑娘装模作样地用笨拙的手把还没学会抽的烟送近嘴边,每一次都要轻轻内咳一声。两个姑娘都穿着像是浴衣改做的怪兮兮的连衣裙,袒露出胳膊。其中一个像渔家姑娘,发红的胳膊上斑斑点点有蚊虫叮咬的痕迹。她们听了两个小伙子的下流玩笑,你看我我看你,故意做出一种样子笑个不停。他们好象全然不在乎射在头顶的强烈的夏天的阳光。一个小伙,脸苍白些,显得阴险,身穿夏威夷衫,胳膊却壮得很。下流的笑在他的嘴角时隐时现。他一次次用指尖戳姑娘的胸脯,一次次逗得对方发笑。

  我的视线被另外一个吸去。是个二十二三岁,脸相粗野、皮肤浅黑然而端正的小伙。他赤裸着上身,汗水湿透了用漂白布做的已变成了浅灰色的围腰。他重新解开围上。他一边凑着热到一边故意慢腾腾地围围腰。袒露的胸现出了丰富结实的筋肉块,深深的立体的筋肉槽从胸部的中央只滑向腹部。粗绳扣似的肉的连锁被左右勒紧,盘踞在肋腹。那光滑的热能沸腾的有质有量的胴体被他用脏了的漂白布围腰紧了又紧地围起来。那阳光晒黑了的光膀像涂了油似的发亮。腋窝下露出的毛丛,在阳光的照耀下鬈曲地放射出金色的光。

  看到这,特别是看到他筋肉紧绷的胳膊上刺着的牡丹时,我欲火中烧。热烈的注视紧紧定在这粗俗野蛮然而无与伦比的美的肉体之上。他在太阳下笑着。向后仰身时,露出了突出的粗大的喉头。奇怪的激动驰过我的胸底。我已不能从他的身上移开我的目光。

  我忘记了园子的存在。我心中只想象着下面的情景:盛夏,他半裸着走向街头,接着,和流氓弟兄展开搏斗。锋利的匕首穿透那围腰刺入他的胴体;鲜血把那脏围腰点缀得美丽无比;他满身是血的尸体被抬上门板再次送向这里……

  “只剩下5分钟了。”

  园子高昂哀切的声音穿透我的耳膜。我不可思议地回头向园子望去。

  一瞬间,在我的心中有东西被残酷的力量一撕为二,如同雷落树裂一般。我听见了我一直竭尽全力构筑的建筑凄惨崩溃的声音。我好象看见了我的存在接替一种可怕的“不存在”的一刹那。闭上眼睛,顷刻间,我抓住了冻结的义务观念。

  “还有5分钟是吗?带你到这里来,对不起了。你没生气吧?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应该看到那帮下贱人的下贱样子的。”据说这个舞厅没有处理好“仁义”问题,所以尽管老板再三谢绝,可那帮人仍免不了前来白跳。

  然而,看他们的只有我自己。她根本没看。她接受的教育,就是不看不该看的。她只是无意间注意到了为观看跳舞而汗水湿背的观众。

  虽说如此,这舞厅中的空气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也使园子的心中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不多时,只见她腼腆的嘴角漂浮起微笑的征兆,这是一种未曾开口先以微笑试探的征兆。

  “想问您一个怪问题:您已经那个了吧。已经知道那事了吧?”

  我没有一点力量了。然而,心中还有一个发条一样的东西,它使我作出了堂而皇之的回答:

  “嗯……知道。遗憾得很。”

  “什么时候?”

  “去年春天。”

  “和哪一位?”

  ——这优雅的提问使我吃惊不小。她只知道把我和她自己知道姓名的女人联系在一起考虑。

  “名字不能讲。”

  “哪一位?”

  “别问了。”

  大概是听出了我赤裸裸哀求腔调中的弦外之音,她马上大吃一惊似地沉默起来。为了不让她觉察出我的脸正在失去血色,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们等待着分手的时刻。卑俗的节拍反复揉搓着时间。我们在扩音器传来的伤感的歌声中一动不动。

  我和园子几乎同时看了手表。

  ——时间到了!我再次朝那向阳的长椅投去偷视的目光。几个人像是跳舞去了,空荡荡的长椅在火辣辣的阳光下放置着,桌上洒落的什么饮料一闪一闪反射出凄热的光。

  (昭和2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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